在当今中国,比“国学热”更具覆盖力的是“禅学热”,现代佛教大众化与世俗生活风雅化剧烈碰撞所导致的文化裂变,生成了这种极具时代典型性的社会现象。对于这样一种泛宗教文化现象,学界很有必要从宗教分析与文化研究相会通的视角进行透视,而这就必然涉及到对“诗性文化中国”的深入认知。
一、禅意文学与中华文化的诗性特征
诗性的中国文化传统,乃数千年耕读文明孕育而成,其中的禅意智慧和禅意情趣,以“庄禅一脉”和“诗禅一体”的典型特征,不仅使“佛教的中国化”同时意味着“佛教的艺术化”和“佛教的大众化”,而且以传统士大夫人格理性为导引,使禅宗这一“中国化”的佛教世界包含有心性哲学的深度思考和审美哲学的精妙感悟。
当下的禅意文学却流于人生表象的随意抒发和禅宗教义的浮泛解会,在“只要心中有禅,禅就无处不在”这种“泛禅论”观念的有意引领下,禅意文学日渐成为“泛写作”的雅意标签,其结果是禅意讲求和文学品味的双重歉收。
为了澄清“禅意”世界的雾霭,必须重温禅意的古典阐释。那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未有禅宗,已有禅机。学界有“庄禅漫述”,其所阐发的道理启示我们,一切外来物的“中国化”,无不基于先前固有的“中国性”,佛教禅宗的历史生成,亦复如此。禅意文学的“中国性”,亦即诗性中国文化的核心智慧。
二、禅意奥妙与“以形媚道”
想当年,国人曾围绕“形象思维”问题展开过极其热烈的讨论,“形象思维”曾被确认为文学艺术的第一原理。而今看来,仅仅指出“形象思维”是文学艺术的本质属性还是远远不够的,为了确认中国文学艺术的民族特性,需要进一步阐释中国文学艺术究竟是“怎样的形象思维”。学界曾根据古人“感物吟志”说而确认中国诗学“感物兴思”的艺术生命特征。“感物兴思”的“感兴”说,显然整合了“应物斯感”的主体情性发生论和“托物言志”的艺术表现论,从而反映了中国古典诗学的基本创作原理。但是,中国古典诗学缘于诗情画意之讲求而积淀生成的“形象思维”特性,仅仅用“感物兴思”来阐释,还是不充分的。为此,需要在“感兴”说的基础上,进一步确认“以形媚道”为中国古典艺术诗学的元命题。“以形媚道”意味着直觉形象与终极价值的相互生成,意味着感性的形象刻画与理性的真知体悟的会通,意味着将“感物吟志”而引类譬喻的艺术思维建立在“了然境象”的艺术再现基础之上。
“以形媚道”也是最富禅意的审美哲学命题。而这一命题的逻辑展开,离不开“心源澄静”的精神境界。《尚书•周书•酒诰》:“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鉴当于民鉴。’”《墨子•非攻》:“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老子•十章》:“涤除玄鉴,能无疵乎?”《庄子•天道》:“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万物之镜也。”《庄子•应帝王》:“圣人之用心若镜。”如此等等,历史地积淀为凝聚着中华文化的核心思想精神的典型意象,“玄鉴”“静照”“清水”“明镜”构成独到的哲理意象系列,先民以水为镜的生活实践,被先贤提炼升华为“民心为鉴”的“民鉴”观念,又被先哲抽象为“用心若镜”的思维模式。
混沌中放出光明,沉寂间焕发生机,这恰恰是“万有归无”与“无中生有”的辩证智慧。中华哲思之深邃处,中华诗性之灵妙处,值此合二而一。实际上,风光触目与观心入定之间的互不相妨,正需要寻找“出世间”与“入世间”彼此交通的敏感地带,而美的直觉触动与心的神秘体验之间的交合重叠,又恰恰造就了如是境界的特殊魅力。这正是“禅意”的奥妙所在。
如是“禅意”,包含着佛老一体的澄净空明,也包含着“幽致悲悯”的新儒诗心。前者可以阐释为超越世俗的精神逍遥和心志淡泊的性情淳朴,而后者则可以解读为幽雅别致之格调与悲天悯地之情怀的契合。这里既有中国耕读文明通过文人艺术的精致化,也有援佛老以入儒的新儒家思想的价值观引导。总而言之,禅意之追求,绝非单纯的佛教事业,而是诗性中国文化的一种整合典型。
三、禅意的现代传习之建言
禅意的现代传习,意味着一种古老文化传统的复兴,意味着一种悠久文明精神的践行。
其一,中国诗学的“开山纲领”,与其说是“诗言志”,不如说是“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由此所开创的诗性文化传统,是诗词写作与吟诵传习的历史整合体,是歌舞艺术与礼乐教化的历史整合体,其内涵既可以覆盖从村塾到庙堂的多维社会生活,又可以包容政治典礼、宗族祭祀、文化教育等社会活动,而其历史形态的现代承传创新,未尝不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当代课题。
其二,在中华民族耕读文明史的大背景下,以士大夫文人为主体的主体文化精神,可以“叩其两端”地去把握其特定结构形态:一端是兼济实践过程中如郭熙《林泉高致》所谓“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人生意态,另一端则是闲适生活中如辛弃疾《贺新郎》词所谓“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的人生意态。两端交通而积淀为以“自然”为最高境界的生活美理想和艺术美理想。不仅如此,两端交通的人生意态,又历史地凝练为“儒道互补以禅”的思想观念和思想方法。在这个特定的意义上,当人们不满足于“儒道互补”的笼统表述而进一步追问究竟如何“互补”时,我们或许可以以“禅机”为“契机”来寻思“儒道互补”的生成原理。只有这样,禅意中所历史地积淀下来的“幽致悲悯”襟怀,才有可能被我们发现并传承下来;只有这样,禅意中蕴含的辩证思维理性,才有可能作为思想资源用以救治当代的思想贫乏症。
相对于古典禅意的特殊精神追求,现代的禅意诠释,有着偏重在物质和技术的缺失。以深圳房地产开发的“禅居大宅十五峰”为例,其“禅居大宅”的醒目名称,就充分显现了开发者的商业姿态,而这里的“大宅”意象与古典“幽居”意趣,分明是不相契合的。与此相关,从南岳“禅意人生”修练营说起,实不难发现,将禅意局限在佛门戒律的规范之内,实际上也窒息了禅意“活泼泼”的生命力。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