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道学刊 第十辑 二零二四年 秋
Si Dao Journal No.10 Autumn 2024
内容摘要:人类有限性是通贯认知、意志与情感全部行为的一项根本特性。但人类行为却超越了有限的直接感知而在想象中扩展其时间与空间。这一有限与超越有限的结构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前提条件之一,它来自信仰,并在宗教中获得纯粹形态。揭示可见对不可见的依赖,是宗教的人类学贡献。
一、可见与不可见信仰关系的人类普遍性
太阳东升西落,运行于赤道上空时是一团白光,在地球两极圈却几乎失去形状,变成雾状极光。时间空间在变,可见的太阳也在不断地变动,人们眼见的是同一个太阳吗?因时间空间造成的观察定位的变动导致对象事物的变动,我们还能认识一个真实的事物吗?这不仅对于立志提供普遍可靠的真理知识的科学是一个问题,对于普通人的日常认识的真实可靠性也成为一个根本性问题。超出人感性认识两大条件——时间和空间——的太阳本身,被伊曼努尔·康德( Immanuel Kant,1724—1804)称为“物自身”(事物本身)。不仅是太阳,所有的“事物本身”都是看不见的,人们看见的都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限制下“事物本身”向我们显现出来的“现象”。这就是康德著名的划界:人可以认知的是现象,现象是科学的基础;界限那边的物自身不可认知。
谁能看见“物自身”呢?康德说只有上帝。然而,这一判断仅仅是宗教信仰命题吗?
普遍的经验是,人对可见现象的认知基于自身的有限能力。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对主体的这种认知结构机制做出了经典的揭示。康德同时指明了人的有限性。与之对比,人的有限感知却执着地渐进逼向不可见的事物自身(“追求真理!”)。这包括统摄形态各异的经验对象,使之避免支离破碎甚至不可辨识。关于太阳的“图型”成为统一太阳经验并使之逐渐完整丰富的必要条件。这也就是关于太阳的天文科学的积累进步过程。然而,太阳本身仍然永远不可见。这里的关键是,关于太阳本身的意向与理念,成为连接不可见的太阳本身的信念。这一信念反过来,成为发展太阳现象知识的积极引导条件。
由此可见,“可见”与“不可见”关系所发生的对“不可见”者的信念,不必专属宗教信仰,而是一种人类普遍的现象。太阳案例可以扩展为全部事物。这一信念攸关人的生存基础条件。表面上基于自身可见性认知经验的深层结构是:可以看见的依赖于不可见的。这是一条涵盖全部认知的普遍真理:人虽然不了解手机运行的机制和信息传送原理,但人对手机可见信息的经验可靠性的接纳却是基于那不可见的手机技术机制;人虽然不认识飞行员,也不了解飞机发动机的原理,但基于对科学技术的信任,而坦然进入机舱将自己带到一万米的高空;人虽然不认识邮局职员,但出于对社会制度这一远超出有限可见对象的信任,而毫无顾虑地将钱款交给邮局寄送。质而言之,一切个体的直接(“可见”)经验依赖于人类更深层的非直接(“不可见”)经验。所以, “可见”和“不可见”之间的关系是一个人类学普遍问题。
对不可见对象的信仰是科学内在动力与知识整合的先决条件。这一条件在基督教自然神学中有着典型的表现。
自然神学的信仰前提是上帝创世。上帝所造的世界是“好的”,因而自然界呈现出完整联系与精致的相互关系,它被科学理解为自然界现象的普遍统一性与因果规律性。无论科学家是否有特定宗教信仰,却无一例外地需要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信仰支撑上述自然观念。如果缺少这一信仰,自然界无规律可言,科学家一生所投入的对自然规律的研究就注定是无结果的,这是何等可怕!因此,这一信仰是科学家自始就要捍卫的第一信念。所有选择科学职业的人,自始已接受一个不需要理性论证的信仰:自然是有秩序和规律的,且这种秩序和规律是可揭示的。所以,当他们的研究有一点结果时,往往会为此兴奋与狂欢,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探寻已久的奥秘。当科学家通过科学技术对“可见”的现象进行整理,发现这个“可见”的现象越来越伟大,越来越无限地向前延展,发现这个自然竟有精巧的秩序和规律,且这个秩序和规律根本不是在实验室里能简单做出,也不是理性的推论结果时,他们就开始惊叹自然本身的精巧。尽管科学家所能探寻的最终还是极其有限的,但科学向“不可见”“物自身”的接近已令他们“合乎理性”地接受自然背后的造物主。这时他们就惊叹自然是无限上帝的一个伟大杰作。牛顿晚年思考“上帝的第一推动”,自称其奠定的物理学,仅仅是一个孩童在海边捡到的小贝壳。这只是近代以来大科学家转向宗教信仰的一个案例。
那么,在基督教讨论的范畴中,“可见”与“不可见”的关系和基督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基督教特别重视这一点?我们从以下几个问题进一步地深入探讨。
二、耶和华上帝不可见的本体论意义
在圣经《出埃及记》第三十三章中,摩西想见耶和华,却遭到拒绝,上帝给出的理由是,人见上帝的面就不能存活。这是否只是一般意义的神话?摩西为何要这样请求?耶和华为什么不可见,并且不允许人将其想象为“可见的”?禁拜偶像的深意何在?与人类生活依赖的可见事物是什么关系?为何强调必须对最高信仰保持“不可见”的距离和关系?这一关系显然是不对等的,对不可见存在的关系超越了普通关系。
摩西和以色列人的要求表面上看似合理,因为人需要具体的事物作为安全感的来源,以确保自己是真实地被上帝拣选及保守。但圣经所揭示的并非如此。所有人“可见”的东西都可以满足人的欲望,只要是“可见”的,人就可以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作为人的工具和利用物加以使用。这种想要看见的欲望被满足后产生的后果是极其可怕的,并且不易被察觉。“可见”背后更深刻的动机就是要占有,如果能看见上帝,就像看见一个鼠标那样,就可以拿在手中并占有它。
在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教导中,有相似的规定:禁止拜偶像。禁止拜偶像的规定,不只是说,所敬拜的神是嫉妒的,祂不希望敬拜祂的人三心二意也去崇拜别神,所以人只能拜祂,而不能拜其他神。很多人都是在这个层面上去理解一神教的信仰,这种理解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最高信仰的一种亵渎。上帝为何禁止人祭拜偶像?因为,偶像是有限的人通过有限的材料、有限的想象、有限的技巧做出来的,人心中所想象的神明与真正的神明是不一样的,人是按自己心中的想象去造偶像的。当人这样做时就是玩弄“神”于股掌之间——无限的真神岂可如此任凭有限的人肆意制造?事实上,所谓“造偶像”就是人按照自己“可见”的东西制造而成的。它属于现象界,而真正的神的存在则具有本体论意义——祂虽不可见,却为一切“可见”的现象存在提供根据。
另外,基督教以耶稣基督为上帝的“人位”,伊斯兰教以穆罕默德圣为上帝的使者,看起来前者荒谬,后者真实。但事实上,基督作为上帝的“人位”,否定了任何凡人可以成为基督化身的可能,上帝与人之间只有一个“抽象”的基督耶稣中保,没有任何的“特殊人”可以再扮演中保。由此设定了人神分离的界限。但伊斯兰教的人神合一思想,使某些人可以扮演使者中保,特殊人得以出现,这是政教合一的根源。
这样看来,基督教所规定不可见耶和华上帝,且不允许想象上帝为可看见的,实际上是让人对“无限性”的耶和华保持一种敬畏感,使人摆脱各种偶像的支配。但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必须出现一个中介位格(中保)——这就是基督教特有的、兼具“神人二性”的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使得神和人之间的无法跨越的界限具备了可以沟通的可能,只是这一沟通之路是唯一的道路——那就是无人替代的、自上而下临在的、道成肉身的耶稣基督之路。这一点在《约翰福音》中得到进一步呈现。
三、《约翰福音》中的“可见”与“不可见”关系
除了《出埃及记》之外,“可见”与“不可见”也是《约翰福音》中一条具体的线索。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可以深化对《约翰福音》的理解。
基督教关于“道成肉身”的教义至关重要。施洗约翰以命题判断句宣布:“从来没有人看见上帝,只有在父怀里的独生子将他表明出来。”(约1:18);“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约1:14)这些经文揭示了基督教信仰的基本结构:上帝是不可见的,但耶稣是可见的,人只能通过耶稣“看见”上帝。而这个可见的耶稣存在就是道成肉身,他有人的性情也有神的特性,是神人二性共存的上帝之子。
耶稣基督降世为要拯救世人,这是祂降世的使命,并通过宣扬天国的福音迎接神国度的降临。回溯耶稣基督带领门徒传福音的过程,世人提问的模式都是这样:“你行什么神迹,叫我们看见就信你?”(约6:30)请注意这句话的方式,法利赛人的关注点是:耶稣你让我们相信,你就要显现一个“不可见”的神迹让我们看见,这个“不可见”的是我们做不出来的,那我们就信。耶稣的回应是:“你们已经看见我,还是不信。”(约6:36)耶稣的这个回答对法利赛人来说很难理解。因为耶稣说我站在这里,你们为何不能看见神性的一面,只看见肉身的一面。法利赛人十分自负,他们是当时最有伦理道德的人,但他们执着于自己肉眼“所见”的,坚决不相信还有“不可见”的。
耶稣确实已经行了许多神迹:平静风浪、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若仅从“神迹”这一面向理解上帝,就会显得片面,尚未进入基督教认知的深刻维度。在圣经《约翰福音》第九章中记载了一个特殊的神迹,是关于耶稣医治一个天生瞎眼的人。耶稣治好了他,这神迹却被法利赛人视而不见,并反过来成为诬蔑耶稣的口实(所谓安息日行神迹之罪),他们甚至赶走病得医治的瞎眼人。神迹已发生,但人们对待神迹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瞎眼者因神迹而走向信仰;但法利赛人却认为自己眼明且有文化,可以看见很多的东西,因此不相信神迹。经文记载着说:“耶稣听说他们把他赶出去,后来遇见他,就说:‘你信神的儿子吗?’他回答说:‘主啊,谁是神的儿子,叫我信他呢?’耶稣说:‘你已经看见他,现在和你说话的就是他。’他说:‘主啊,我信!’就拜耶稣。”(约9:35-38)那位病得医治者这样说是因为他没有文化吗?不是。耶稣为我们道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我为审判到这世上来,叫不能看见的,可以看见;能看见的,反瞎了眼。”(约9:39)“同他在那里的法利赛人听见这话,就说:‘难道我们也瞎了眼吗?’”(约9:40)法利赛人只认识肉眼可见的世界,如果要让他们相信超出可见世界的事物,耶稣必须显现神迹。然而,当耶稣施行神迹后,他们却拒绝神迹。“耶稣对他们说:‘你们若瞎了眼,就没有罪了;但如今你们说‘我们能看见’,所以你们的罪还在。’”(约9:41)“能看见”是多么自我的一句话,法利赛人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能看见。当人执着于这种想法,并认为“能看见”的东西等同于“全部世界”,所看见的东西足以支撑个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那就自然会认为看见的东西最可靠。
中国人非常喜欢一句话:眼见为实。我们要认真思考,“可见”的是可靠的,“不可见”的就不可靠了吗?“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有一个信心的鸿沟,人需要具有勇气和信仰才能跨越。当自负的法利赛人认为眼见为实时,他就像盲人一样,将会面临极大的危险。那如何平衡“可见”与“不可见”呢?以下有几种途径。
四、“信”先于“看见”
基督徒真正的超越性就在于:他们由于信仰与不可见的关系,使不可见的这部分内容里有了丰富和可靠的根据。从圣经《约翰福音》第九章治好瞎子的神迹中可见,“信”是先于“看见”的真理。同样在《马太福音》中耶稣治好两个瞎眼者的神迹中,再次证实“相信”和“看见”之间绝不是没有关系的。
“耶稣说:‘你们信我能做这事吗?’他们说:‘主啊,我们信。’耶稣就摸他们的眼睛,说:‘照着你们的信给你们成全了吧。’他们的眼睛就开了。”(太9:28-30)瞎眼者不是因为眼睛看见而相信,而是因为他们的“信”得以“看见”。法利赛人不相信这些,两个瞎眼者反而信耶稣,且相信他能医治。因此,从圣经记载中可知:“看见”不是作为“信”的前提,“信”乃是先于“看见”。
所有的科学家在做科研时,都进入一个不确定的境况。这个不确定的境况只有两种:有结果或无结果。他们必须否定“无结果”的预设,否则自己为此投入的这一生就失却了意义。他们需要以信仰来支撑实验过程,这正是自然神学先于自然科学的体现。因此,“信”先于“看见”是颇为深刻的原则。那完全丧失肉眼可见能力者,要比自夸肉眼可见能力者更容易“看见”那“不可见者”。执着于自夸肉眼可见能力,变成对新视野的固步自封:而缺少肉眼可见能力,反而成为更容易接受新视野的单纯起点。这就是瞎眼者与法利赛人的区别。到底谁是瞎眼者?为什么会瞎眼?《约翰福音》借先知以赛亚的话指出了背后的缘由:“他虽然在他们面前行了许多神迹,他们还是不信他。这是要应验先知以赛亚的话,说:主啊,我们所传的有谁信呢?主的膀臂向谁显露呢?他们所以不能信,因为以赛亚又说:主叫他们瞎了眼,硬了心,免得他们眼睛看见,心里明白,……”(约12:37-40)
这里已经揭示出信仰的一个关键点:心灵。那些自以为眼睛明亮的法利赛人是瞎眼者,因为他们的心坚硬。瞎眼者确实是看不见东西,但他的心是柔软的,如翻过的柔软土地一样,预备承接具有生命力的种籽。
五、“重生”
耶稣在与尼哥底母的对话中将“可见”与“不可见”的比较引向基督教的世界观:“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上帝的国。” (约3:3)这里“看见”的就是那个“不可见”的上帝之国。
“重生”是对现实世界的根本否弃,也是对构成现实世界组成部分的肉眼可见能力的否弃。只有否弃之后,才能将肉眼“不可见”的神的国度显现在新人面前。耶稣进一步说:“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上帝的国。从肉身生的就是肉身;从灵生的就是灵。我说:‘你们必须重生’, ……”(约3:5-7)这里包括着两个基点:
首先,“肉”与“灵”是两个对立面。这也是耶稣一再宣称的两种世界观念:“你们是属这世界的,我不是属这世界的。”(约8:23)“我的国不属这世界。”(约18:36)“不可见”的神国不是“可见”的现世的量的延伸,而是质的区别与对立。这种观点影响着人们的言行举止。打个比方,人做善事时的出发点,如果不仅仅是纯粹为了“可见的人”付出爱心,而是出于对神的挚爱,这种挚爱就使他在不可见的世界里获得了极高的升华。人做善事时,背后要有极高的信仰支撑,否则就只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良好关系;关系疏远,就不做善事,那这种的爱是不纯粹的,这种爱极其有限,但伟大的爱一定是源于伟大的信仰。
其次,对于现世人而言,神国之通达不是依靠肉身的感官,而是需要依靠“灵”。这个“灵”不是肉身之心,而是指“圣灵”。圣灵是很具体的存在,不是纯粹神学教义上的说教。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你们若认识我,也就认识我的父。从今以后,你们认识他,并且已经看见他。”(约14:6-7)这里的看见不是肉眼所见,而是在圣灵里的看见。
日光之下无新事,世人潜意识里都在追求满足一种“看见不可见”的欲望。然而,在耶稣的教导中,这是个很深刻的规定和限定,必须要有两个世界的绝对划分。耶稣的门徒腓力说:“求主将父显给我们看,我们就知足了。”耶稣对他说:“腓力,我与你们同在这样长久,你还不认识我吗?人看见了我,就是看见了父;你怎么说‘将父显给我们看’呢?我在父里面,父在我里面,你不信吗?我对你们所说的话,不是凭着自己说的,乃是住在我里面的父做他自己的事。”(约14:8-10)耶稣的这段叙实性文字已将三位一体勾画出来,何以再需要凭肉眼去看见呢?
六、“圣灵”与“爱”
然而,耶稣及其所施行的神迹遭法利塞人拒绝的事实,使得经由耶稣抵达上帝的道路需要诉诸第三个条件,那就是“圣灵”:
“我要求父,父就另外赐给你们一位保惠师(或作:训慰师;下同),叫他永远与你们同在,就是真理的圣灵,乃世人不能接受的;因为不见他,也不认识他。你们却认识他,因他常与你们同在,也要在你们里面。……还有不多的时候,世人不再看见我,你们却看见我;因为我活着,你们也要活着。到那日,你们就知道我在父里面,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你们里面。有了我的命令又遵守的,这人就是爱我的;爱我的必蒙我父爱他,我也要爱他,并且要向他显现。……保惠师,就是父因我的名所要差来的圣灵,他要将一切的事指教你们,并且要叫你们想起我对你们所说的一切话。”(约14:16-26)
在这段记叙中有个历史性的转移:就是耶稣基督道成肉身来到这个世界传扬福音,但又要离开这个世界,可圣灵却可以永远和人类在一起,这具备历史性托付。耶和华上帝不可见,耶稣可以见,但他暂时离开这个世界,那怎么办呢?他将圣灵带给人类,圣灵要直接进入人的内心,使人和圣灵在一起,透过三位一体的圣灵,人和上帝及圣子耶稣在一起。三位一体的信仰就会由此确立起来。因此,圣灵的必要性在于:
首先,囿限于外在肉眼感官可见世界的世人,须反向地诉诸于内在的精神“灵眼”,才可能接近并体验到区别于世俗的上帝之国的存在真理。
其次,从世人肉眼可见的感官来看,耶稣作为抵达上帝的“中保”并非永恒,耶稣已预言自己的被害,从而指出“还有不多的时候,世人不再看见我”,但内在于人心的保惠师“圣灵”却“常与你们同在,也要在你们里面。”“保惠师,就是父因我的名所要差来的圣灵,他要将一切的事指教你们,并且要叫你们想起我对你们所说的一切话。”(约14:26)从而圣灵成为了耶稣内在人心的代表。
灵与圣父(上帝)、圣子(耶稣)的三位一体关系,使“看见”耶稣(包括被害后升天的耶稣)与上帝内化为圣灵信仰的活动。圣灵的信仰并非肉眼感官“可见”的天国翻版,“可见”的前提,如耶稣前述强调,乃是“爱”。“爱” 是对“硬了心”的法利赛人的转变。三位一体的存在,乃是爱的存在体。耶稣将“爱”颁布为“命令”:“我爱你们,正如父爱我一样;你们要常在我的爱里。你们若遵守我的命令,就常在我的爱里,正如我遵守了我父的命令,常在他的爱里。”(约15:9-10)这种爱是基督教的爱,有别于孟子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基于血缘人伦之爱。基督教的爱是将我们与三位一体的上帝结合在一起。因此,耶稣把这爱的使命赐给所有的基督徒:“你们要彼此相爱,象我爱你们一样;这就是我的命令。”(约15:12)
因此,基督徒群体中就出现了一种博爱的精神。博爱使法利赛人式的“灵里的瞎眼”得以复明,从而不仅看见神迹,而且在远超出神迹的普遍生活中借助“圣灵”而经由“圣子”道路抵至上帝“圣父”。这也就是基督教信仰结构体的诞生。
那十二个门徒中,有称为低土马的多马;耶稣来的时候,他没有和他们同在。那些门徒就对他说:“我们已经看见主了。”多马却说:“我非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探入那钉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总不信。” 过了八日,门徒又在屋里,多马也和他们同在,门都关了。耶稣来,站在当中说:“愿你们平安!” 就对多马说:“伸过你的指头来,摸(原文作看)我的手;伸出你的手来,探入我的肋旁。不要疑惑,总要信。” 多马说:“我的主!我的上帝!” 耶稣对他说:“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约20:24-29)
多马代表了人的普遍心理:必须看见和摸着才信,没有直接接触的就不信。而当耶稣再次显现时,邀请多马“伸过你的指头来,摸(原文作看)我的手;伸出你的手来,探入我的肋旁。”希腊文原意是:“你来看,不要疑惑,总要信”。最终,以至多马发出感慨“我的主!我的上帝!”但他只是在可看见世界的范围内,看见耶稣的伤口是真实的,他才信。所以耶稣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约20:24-29)多马因为看见了才信,然而,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则比多马有福。这样看来,中国人没有看见,但中国基督徒在这个意义上跨越了巨大的历史时间空间和文化历史背景的差异,却仍然能够虔诚地信仰基督教,这也是蒙福的重要见证。
七、对“不可见”的信仰是基督教与人类文明的积极资源
最后我们来讨论,“可见”与“不可见”的信仰关系对于人类行为具有深层的普遍意义问题。它不仅攸关科学认识论,而且攸关伦理。对“可见”性的执著,其深层动机实质是要求“兑现”、“报应”,即自我中心的生存态度。由于不可见者不是意志欲望可超越与掌控的对象,这一功利行为势必返回原始巫术的感应观,即以“可见”因果现象即功效性巫术取代超越精神的宗教。基督教要颠覆的恰恰是这一非升华的巫术式的工具态度。耶稣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开始就告诉门徒们:背负十字架,不是享受而是为爱付出、舍己。若信仰只是建立在“回报”上,这样的信仰不是基督教的信仰,而是巫术迷信。巫术信仰实际上是在与上帝做交易,其立场是人的自我中心主义。商朝甲骨文中,商王献祭给神灵,都有明确的卜问和请求(如祈求降雨、粮食丰收、战争胜利、城邑安全、身体健康等),属于交易的范畴。《尚书·金滕》中记载周公祭祀先王时的话:“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圭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圭。” 意思就是说,不要使上天所降之宝贵天命坠落,你们先王之灵也永远有依归之处。今天我以元龟提出要求,你们允许我,我以璧圭归你们,等候你们的命令。你们若不允许我,我就屏除璧圭(不给你们了)。
值得注意的是,对近于巫术的神迹依赖,成为中国基督徒决志受洗的普遍现象。对下地狱的恐惧与世俗享乐的幸福追求,成为进入信仰之门的驱动力。拜偶像、祈求福佑的中国民间宗教特征,明显地浸染着中国基督徒的信仰生活。尽管加入基督教生活的中国人同样以爱心活动为主流,但在传播福音时,中国基督徒仍然喜欢分享神迹见证。“可见”感官世界思维方式仍然制约着中国基督徒信仰“不可见”世界的视野。正是基于这一现实,对“可见”与“不可见”信仰关系的辨析,不仅是神学理论的认知,更重要的是,这一信仰关系会引导基督徒改善自己的生存态度,并将基督教这一信仰真理扩展传播到更为普遍的人类社会 。这正是耶稣与保罗时代以来基督教最具生命力的使命行动。
基督教强调对可见世界脚踩大地的正视,但更为关注的是支撑“可见”背后的“不可见”世界的意义视野,而不断地走向不可见世界。如果一直执着于信仰“不可见”的世界,则可使自己获得幸福的世界,使自己内在充满力量,而不是狭隘地,仅依赖可见,包括依赖显现上的可见,或在公义上给予“回报”的可见。若有人不依赖“可见”的生活,而是超越“可见”的世俗处境以面向不可见的境界,其人格力量、生活和工作能力必然基于不可见的境界卓而特立。
基督徒最纯粹而坚定的信念是:我们所遭受这短暂的痛苦要为我们带来无可比拟的永久荣耀。我们并不关心看得见的事物,而是关心看不见的事物。看得见的是暂时的,看不见的是永恒的。这一信念并非仅仅源自基督教自身的教义,也拥有普遍的人类学根基。而基督教对这一信仰精神的涵养,转化为伦理与科学乃至全部人间活动的超越性力量。因而,基督教并不自外于文明,恰恰相反,而是文明的深度的积极资源。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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