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道学刊 第六辑 二零二二年 秋
Si Dao Journal No.6 Autumn 2022
内容摘要: 基督教在中国语言文化处境中的历史表明,通过跨文化的方式建立中国化的基督信仰表达,是中国基督教神学思想建构的一贯逻辑。景教、明末清初的天主教、基督新教在华传播,均表现出跨文化神学的基本特征。当代中国化基督教思想体系建构,应以此作为历史借鉴。与此同时,中国智慧传统对“化”的理解,对中国基督教思想体系的当代建构也有重要的启发。本文提出一个由圣经学、教理学、心性学、伦理学、礼仪学组成的正方体、水晶式中国神学思想体系架构。
“基督信仰”和“中国文化”是一个具有深意的题目,也是中国基督徒应该思考的问题。这八个字当中包含的两对关系:“基督”与“中国”、“信仰”与“文化”,是中国基督徒生命中的四个基本维度。在过去的十几年中,笔者持续关注着这个题目,并从三方面展开研究:一,基督信仰和中国文化具有怎样的关系?二,基督信仰怎样面对中国的五千年文明?三,在面对悠久而立体的中华文明时,基督信仰自身又如何反思并重构自己的思想体系?
本文将从五个方面来回答上述三个问题。第一,从世界文明进程和基督教历史出发,考察基督信仰和中华文明的关系。第二,对基督信仰与中国文化的相遇进行简要的历史回顾,回望基督信仰的先辈们是怎么做的,做了什么。第三,面对中国文化这样一个特殊的文明系统,基督教如何理解自身,如何在世界文明史的意义上看待基督信仰和中国文化的相遇。第四,处理信仰与文化、基督与中国这两对关系时,中华传统“化”的哲学具有什么样的内涵。第五,在这样的总体思考之下,本文将提出一个处理基督信仰和中华文明关系的总体构想,即一个中国化的基督教思想体系的架构问题。
一、基督信仰走过的世界文明之路
基督信仰是以耶稣基督的降生、事工、受难、复活为开端的,但教会建立、信仰流传的标志是五旬节圣灵降临。《使徒行传》上记载:“众人都来聚集,各人就听见门徒用众人的乡谈说话”(徒2:6)。“我们各人怎么听见他们说我们生来就用的乡谈呢?”(徒2:8)“我们帕提亚人、玛代人、以拦人,和住在美索不达米亚、犹太、加帕多家、本都、亚细亚、弗吕家、旁非利亚、埃及的人,并靠近古利奈的利比亚一带的人,从罗马来的人,或是犹太人,或是进犹太教的人,克里特和阿拉伯人,都听见他们用我们的乡谈,讲说神的大作为。”(徒2:9-11)五旬节圣灵降临之后,人们开始用各地方的乡谈、各民族的语言谈论信仰。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当人们用一种语言谈话时,即反映一种文化的深层意义。教会和基督信仰就是通过不同的语言、文化建立的。五旬节众人在耶路撒冷聚会时用了这些地方的乡谈:埃及、古利奈(今天的利比亚),位于现在的北非;阿拉伯就是西亚的阿拉伯半岛;罗马、克里特,位于现在的欧洲;旁非利亚、本都等地,位于今天的小亚细亚;东部的两河流域以及帕提亚等地方。这说明耶路撒冷是亚非欧文明的聚集地,教会从开始就在亚非欧的处境中发展。
《使徒行传》所记载的早期教会的建立,特别谈到了使徒所走的三条道路。第一条路在《路加福音》第24章中谈到。耶稣的两个门徒走在一条路上,那条路是去以马忤斯的路。以马忤斯是耶路撒冷通往海滨城市该撒利亚道路上的村庄,门徒去以马忤斯就在那里坐船前往欧洲。第二条路在《使徒行传》第8章中谈到。腓力往迦萨去,迦萨即今天的加沙,是耶路撒冷通往非洲的必经之路。第三条路是使徒保罗前往大马士革的道路,大马士革是耶路撒冷前往两河流域的必经之路,两河流域即亚洲。所以,使徒教会从开始建立的时候就是“一花开三叶”,基督信仰分别进入到亚洲、非洲、欧洲的文明中,在不同的民族文化中发展。自古以来,基督教就是一个亚洲宗教、非洲宗教,或者在一个更大的区域内而言,就是一个丝路宗教。
按《使徒行传》的记载,“基督徒”的名称始于安提阿,而安提阿就是古代丝绸之路的西部起点。历史上的基督教,是沿着丝绸之路往亚欧地区传播的。古代的教会、门徒和传教士们,就是“在路上”不断行进、传播福音的。在伊斯兰教崛起之前,基督教已在东罗马和西罗马帝国建立起它的影响力。公元500年,基督教已经传播到亚、非、欧。在公元100年到1000年之间,基督教已经在亚洲各地建立教会。世界上第一个把基督教奉为国教的民族是亚美尼亚人。公元301年,亚美尼亚国王把基督教立为国教。有史料证明,埃塞俄比亚也在公元3世纪初就接受基督教为国教。而罗马帝国直到公元313年才承认基督教为合法宗教,直到4世纪末基督教才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
亚洲文明与基督教关系密切。早期基督教的聂斯托利派通过丝绸之路来到中国,从丝绸之路西部的起点安提阿,来到东部的终点长安和洛阳。西安周至出土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表明,基督教在公元635年就已来到中国,被称为“景教”。学者们对“景教”的名称有不同解释,但其中一个广为人所接受的解释是“景”为大日、景日,即太阳,表示光明,这与大公教会确立的基督乃“从光而出的光”是一致的。在丝绸之路上发现了众多基督教题材的壁画,表明当时景教的兴盛。2006年,洛阳出土了一块景教经幢,上面刻了一部基督教的中文经典《宣元至本经》,而它采用东方的艺术表达方式,在十字架上增添了莲花的的图案。当然,十字架上的莲花,并不必然表明景教借用中国佛教的符号表达基督教信仰,因为当时莲花是整个西亚文明中表示圣洁、纯净的花,并不属佛教专有。十字架上的莲花,表明基督教用亚洲普遍的文化符号来表达基督信仰。[1]
二、基督信仰与中国文化的相遇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表明,景教已经开始用中国的概念讲述基督教的教理。首先是上帝的概念,景教用“先先而无元”来表述。“先先而无元”,即在一切之先,没有别的原因或动力就自我存在,这是用否定的方式来表示“自有永有的”上帝。第二,宇宙的创造,景教用“暗空易而天地开,日月运而昼夜作”来表述,这是圣经“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的中国化表达。第三,耶稣升天是“亭午升真”。升真,就是飞升、升天,是道家的概念。第四,救赎是“开生灭死,棹慈航以登明宫”。“开生灭死”即出死入生;“慈航”即大洪水上的航行,教会即大洪水上的方舟;“明宫”就是新耶路撒冷。景教还表达了鲜明的文化主张,如政教关系是“道非圣不弘,圣非道不大,道圣符契,天下文明。”“道”即宗教,“圣”即“内圣外王”的“圣王”,是政治。政教之间是彼此彰显的关系。“道圣符契”,就是宗教和政治之间互相光照,使文明真正流行的状态。这里的“文明”指天下有文化,又得到光照、光明。不仅如此,景教还在思想上接续了中国本土的传统,借用了佛教来到中国的做法,称“宗周德丧,青驾西升。巨唐道光,景风东扇。”它引用了老子乘青牛化胡的传说,以喻景教东来只是中国本土的大道智慧的回归。这是景教努力适应中国既有的社会文化、融入中国本土文化的表现。
明朝是基督信仰来到中国处理与中国文化之关系的第二个重要阶段,代表人物是利玛窦(1552—1610)。利玛窦1578年从西班牙出发,绕非洲,经印度,在果阿学汉语,然后到澳门,1582年再从澳门进入广东肇庆;由肇庆到江西,在江西出版了两部重要著作:《天主实义》和《交友论》。然后,他于1601年到北京,1610年在北京去世并埋葬于此。
《天主实义》是利玛窦在南昌完成的第一部系统神学著作,目的是向中国人解释基督信仰,其中大量引用儒家经典,共计引用《易经》6次,《尚书》18次,《诗经》11次,《礼记》2次,《论语》13次,《中庸》7次,《孟子》23次。有趣的是,书中对圣经的引用非常少,只在一个脚注里提到了“耶稣”这个名字。利玛窦意在向中国人讲解基督教信仰,所以主要引用中国人熟悉的经典。这样,第一部用汉语书写的基督教思想作品,是在对中国传统经典的解释中创作出来的。也就是说,利玛窦通过对中国文化经典的阐述,表明中国的文化经典中含有基督信仰的萌芽。他从人类文化中共有的对超越性存在的朦胧认识和表达,来论证信仰基督教的一神上帝是与中华文化传统相一致的。
除此之外,明朝还有众多用中国文化解释基督信仰的作品。如士大夫王徵以中国伦理概念“大父母”来称呼天主:“真能爱天主者,自然能爱人……盖天主原吾人大父母,爱人之仁,乃其吃紧第一义也。” [2] 就是以中国文化“孝”的概念,即个人对父母的尊敬和孝的情怀,来对待上帝这个“大父母”,用符合中国文化的方式阐述基督信仰。王徵还讲:“仁者先自真爱天主,转以天主之爱爱人。”即基督徒要做仁者,先自真爱天主,转以天主之爱爱人。这就是耶稣在《新约》中提出来的两大诫命,第一是“你当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上帝”,第二是“爱人如己”。
利安当(1602—1669)是第三代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他是西班牙方济各会的传教士,1633年到达中国,其代表作有《天儒印》。《天儒印》同样大量引用中国文化经典阐述基督教神学。其中,在讲到基督信仰中的洗礼时,利安当用《大学》中“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阐述洗礼和悔改的意义。利安当认为,《大学》中的维新精神,跟基督教的洗礼和悔改礼相呼应。洗礼的含义是“外涤其行,内涤其神。”即洗礼既洁净人的身体,也洁净人的灵魂,“盖令人洁己求进,去旧以归新也。”即是说人洁净自己,寻求进步。第二是悔改,即基督信仰中,基督徒在主日到教堂,通过悔改领受赦免,走一条“成圣”的道路。所以“至于日新又新之说,是又天学悔解之义。” [3] 天学,即明末清初对基督信仰的称谓。“此后又有本罪,或思或言或行,义士一日七落,恒人能免无过。倘不知解悔,则愆尤业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矣。是以天学复有告解之礼”。义士就是基督徒义人。这句话中的“一日七落”,大概是指基督教修士依据古代犹太人的传统,一天七次祈祷赞美上帝。这样恒常地实践,不断的悔改,才能使人解除罪过,清除旧我。利安当最后说:“盖学者既欲洗涤己罪,必当日日定志,日日省察,日日克治,谦抑自下,吁主祈宥,敏策神功,补赎前愆,必诣于纯德后已,断不敢一日苟安,姑待之明日也。信能日新又新如是,吾主圣训所谓‘活水溢于其腹’是也,可望沾圣宠获常生矣。洗解二规,圣教旷恩,缺一不可。有志洗心者,或亦读盘铭而兴起也乎。”他用“日日定志,日日省察,日日克治”的“日日新”之理来解释基督教中的洗礼和悔改解罪。
民国时期,谢扶雅(1892—1991)提出“基督徒君子”的概念,即基督徒要以君子的方式要求、对照自己。谢扶雅提出信仰和文化结合的方法,即“创造的综合”(Creative synthesis),并提出了一个“基督徒君子”的核心概念。“创造的综合”是要“行、知、信”三方面的综合,最后在“基督徒君子”人格上实现创新。谢扶雅认为,中国文化特别发达的地方是在实践道德方面的“行”,希腊文化的特色是纯理论的“知”,希伯来的核心是宗教性的“信”。谢扶雅指出,“基督徒君子”是基督徒的理想人格朝向:第一,基督徒的君子要有利济苍生的仁者的情怀。仁者情怀就是学习耶稣基督的舍己,是为人而舍弃自己的性命,这样就使儒家的君子品格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第二,基督徒的君子要身体力行,就是“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要能讲也要能实践。第三,基督徒的君子要有清醒独立的精神,“智”是基督徒君子的核心德性。具体而言就是耶稣的两个精神,“个独化”与“理性化”。“个独化”就是独立;“理性化”就是面对事情做出智慧的判断。第四,基督徒的君子要有执着坚定的信仰。[4]
以上对基督教历史做一个简单的回顾,从这些基督教先辈那里,我们可以学习他们处理基督信仰和中国文化之间关系的智慧与经验。
三、具世界文明史意义的对话
对于当今世界的格局,美国政治学家萨缪尔·亨廷顿提出了“世界八大文明圈”的概念。“八大文明圈”主要指西方文明、儒家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斯拉夫东正教文明、拉美文明和非洲文明。亨廷顿认为,由于拉美文明、非洲文明还没有真正成型,印度和日本文明内在亲近西方,所以真正有标识意义的只有四个文明圈,即基督教文明圈,儒家文明圈,斯拉夫——东正教文明圈和伊斯兰文明圈。这四大文明圈,再约化一下就是两大文明:闪族宗教(闪语文明)与东方文明(儒家文明)。
闪族宗教(闪语文明)就是基督教的文化根源。基督信仰的本质是人和三一上帝建立直接关系。但从人类文明史的进程看,基督信仰的文本形式是“一部经典(圣经),两个内容(新旧约)”。圣经《新约》的成书时间是公元一世纪,耶稣基督开始传道的时候,他的弟子记录他的言行,这就是《新约》的成典。但对基督徒来讲,基督教的经典不只是《新约》,还包含《旧约》。旧约的篇幅远远超过《新约》,大概是《新约》篇幅的两倍左右。因此,从世界文明史的角度看,基督信仰的文化根源要追溯到巴勒斯坦地区和古代的以色列民,即古代两河流域地区。就此而言,基督教文明也有“上下五千年”甚至更古远的历史。
《旧约》所记载的以色列文明的空间,历史上叫做“肥沃新月地带”。这就是圣经所记载的古代以色列民活动的空间,大概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亚伯拉罕在《旧约·创世纪》中的迁居路线。亚伯拉罕从两河流域下游的吾珥出发,前往两河流域上游哈兰,然后前往巴勒斯坦即迦南。另一条路线是流放时期,在《列王记下》、《以斯拉记》和《尼西米记》中谈到以色列人的回归。所以,人们谈论基督信仰的文化维度,不能仅仅是1517年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或公元一世纪《新约》的写作,甚至不能仅仅追溯到《旧约》中古代以色列民怎样出埃及,怎样进入迦南。我们要意识到:圣经作者的文化空间是在古代文明的肥沃新月地带,包括两河流域、巴勒斯坦和埃及文明区域。
因此,对基督信仰的文化维度做一个开拓,可以把《旧约》的文化背景和中国做一个大致的对比:公元前2070至公元前1600年,即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时代,大概相当于中国的夏朝。公元前1600年至公元前1046年,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大概对应的是中国的商朝。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960年,大卫定都耶路撒冷,统一以色列和犹太,大概对应周朝。公元前722年,北国以色列被亚述所灭,大概是东周的开始(公元前770年周平王迁都洛邑)。公元前六世纪,孔子(前551年—前479年)开始修订中国的“五经”。大约这个时候,以斯拉在波斯王朝的派遣之下,从两河流域的下游回归耶路撒冷。他回到耶路撒冷的时候,他手边的“律法书”,可能就是《旧约》的五经。
由以上的对比,可以看到基督教中国化在世界文明史上的重要意义:第一,它是在两个“上下五千年”乃至更古老的文明之间进行深入对话;第二,它是在中国文化和犹太-基督教信仰这两个“两河流域”文明之间进行对话、交流和融通。这两个“两河流域”文明,一个是圣经《旧约》所在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发展出的西亚文明,它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另一个“两河流域”文明,是由长江、黄河流域发展出的中华文明。[5] 所以,从文化史的角度讲,基督信仰要在中国文化土壤中完成“道成肉身”,就是这两个“两河流域”文明之间的深度融合。
四、“化”的哲学与基督教中国化
基督信仰和中华文明的关系,或者叫基督教中国化,与中国“化”的哲学有密切关系。首先,“化”字有特别的内涵。追溯到甲骨文和金文的原型,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化”字的含义。甲骨文“化”字“象二人相倒背之形,一正一反,以示变化。”“化”字是两个人互相背着对方,把这个完全调转一下,还是“化”字,表示中国人独特的阴阳转化、相互成全的思维。《礼记》所说“和故百物化焉”,强调的是在一种和睦相处中,万物互相转化。《国语》所说“胜败若化,言转化无常也”,强调的是:如果人太执着于胜和败、上和下,就无法真正理解它们之间相互转化的关系。《管子》也谈到,国君治理天下有七种方法,有一种叫“化”。所谓“化”,就是“渐也,顺也,靡也,久也,服也,羽也,谓之化。”渐是渐进,服是驯服,靡是磨练,久是熏陶,服是适应,羽是习惯。渐进、驯服、磨练、熏陶、适应、习惯就能达到“化”。所以,基督信仰在面对中国文化的时候,要以一种“化”的精神,也就是互敬、学习、转化和融合的精神来处理二者的关系。
《旧约》中的古代以色列人,在与迦南人相处时,表现出了“化”的智慧,就是其对待文化的四种态度。首先是“迎”。迎是不回避,积极地适用、接受当地的宗教文化传统。第二是“拒”,拒绝某文化的一部分,因为所有的文化都带有人罪性的一部分,所以要拒绝。第三是“转”,转是逆转,接纳对基督信仰有意义的文化内涵。第四是“合”,合是整合,即转化已有的文本以创建新的生命故事。所以,信仰不仅是接纳文化,更是更新和提升文化。
当前基督教神学内部也有这样的潮流,即比较神学或对话神学、跨文化神学、跨宗教神学等。比较神学不是简单比较两种神学的同异,而是通过一种相互的观看来建构自身,所以它是一种对话神学。 [6] 对话神学有三个特点:第一,跨越边界的深度互学。信仰和文化、基督信仰与中华文化之间似乎存在一个边界,但人们要做的就是跨过边界,进入到对方里面。这种跨越,又是为了更新自身,所以,它的目的还是要回归。第二,通过看见他人发现更好的自己。每一种文化的系统中都有一些因素,由于没有他人为镜鉴,所以有时甚至看不到自己的优点。在文明对话中,通过发现对方的因素,回过头来再看自己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素,这样会更深的了解自己。所以能够通过看见他人,发现更好的自己。第三,达到“双重复兴”。一方面,自身的传统在对话中得到发展,另一方面,在向对方文明的学习中,把对方的内涵、光彩发展出来。这就是跨文化神学的目标。
跨文化神学要做的就是跨越边界的深度学习。跨文化神学,即不仅在基督教自身传统中建构神学,而且在与中华文明的对话中,使新的神学形态得以展现。所以跨文化神学根植于一个特定信仰传统,同时又学习和领会另外的一个或者多个信仰传统。它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寻求更新神学的洞见。所以,跨文化神学要有韧性、开放性。韧性的基础就是坚持对耶稣基督的信仰;但是,它又坚持开放性,也就是根植于信仰传统而进入另一个文化传统,去学习和领会那样一个文化传统中带来的上帝的智慧。在那里学习和领会之后,又不仅仅停留在那里,它还要回来更新神学的洞见。所以,跨文化神学的活动是往而复返的学习,不断走出边界又回归自身。
跨文化神学要达成的目标是:以另一种文化传统作为建构自身话语体系、学科体系和学术体系的思想资源,在对两种传统的深切认同中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用费孝通先生的话来讲,就是“美美与共”,两种文明在这样的过程中都得到了更新和发展。
五、一个立足于中国文化的基督教思想框架
首先,在与中国文化的对话当中,基督宗教对自身会达到新的理解和新的定位。新的定位,就是在中国化的过程当中,基督宗教要成为一个更全面的基督宗教,也就是说要成为更好的自己。
神学是什么?通常的定义是,神学是关于上帝的学问,或者是对上帝的理性思考(言说)。或者说,神学是“教会在思考”,此定义把神学当做一种知性活动,带有现代启蒙运动的知识论的烙印。而在当前现实的神学教育中,人们常倾向于把神学分为上帝论、三一论、基督论、救赎论、人论、教会论、末世论等各种“论”,存在向度单一且将神学碎片化的倾向。
因此,在中国文化的处境当中,基督教神学应有怎样的新的架构?对中国处境中的基督徒来讲,信仰首先是来自上帝的话语,它是上帝话语在人身上的回响。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定义神学,就会对基督教的信仰展开新的理解。因为上帝的话语本身就是行动,上帝“说有就有,命立就立”,祂的话语就是行动。上帝既是自我启示的上帝,也是自我给予、行动的上帝。上帝在圣经中不断的进入祂的子民的历史,带领以色列民出埃及、颁布诫命、显现在所罗门所建的圣殿之上、带领以色列从流放回归。在最终的启示中,祂独生的圣子甚至降生为人,并为人赎罪而被钉在十字架上,复活后升天。所以,基督信仰的起点是启示,是上帝通过话语和行动的相互彰显来显示自己,实现祂的计划。那么,人对上帝的回应该是什么?也应该既用话语,也用行动来回应上帝的启示和祂的恩典行动,这样才能真正的分享祂的神性生命。
所以,神学不只是人的思考,它是人对上帝话语和行动的回响的一部分。这样来看,神学就是圣三一上帝在话语和行动中对人的启示,人也通过话语和行动来对圣三一上帝做回应。这两者之间的天人相唱、相和、相融才是基督信仰的全方面描述,也是神学要面对的对象。
所以,神学应是一套由信仰、祈祷、生活和礼仪所组成的思想和实践体系,也就是“我”(更准确地讲,是复数的信仰群体“我们”)之所“信”、所“祷”、所“行”和所“庆”的结合。
第一,所“信”的,也就是所信仰的。这就是基督徒相信的三一上帝,“我信上帝,圣父、圣子、圣灵”。对基督信仰的经典表述就是“使徒信经”,共有十二句,但又分成父、子、灵三个部分。“我信全能的天父,天地万物的创造者”、“我父的唯一儿子,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我信圣灵”,这就是三一论的基本架构。基督徒所“信”的内容就在“使徒信经”里面。
第二,所“祷”的,也就是所祈祷的。这是基督徒通过信仰上帝建立和上帝的关系,在耶稣基督里面成为上帝的儿女,以子的身份向父发出祈祷。祈祷是人通过读经,听到上帝的话语之后,以心中的渴望,向上帝发出交谈的回响。我们所渴望的就包含在祈祷当中。人的心性修炼、生命养成就在人与上帝的祈祷交谈之中。具体的阐述对象就是以“主祷文”为核心的七个祈求。
第三,所“行”的,就是所生活的。它探讨的是人如何在生活中活出信仰。圣灵赐人信心,人又在祈祷中领受上帝的旨意,修养上帝子民的心性,在圣礼中接受上帝的恩典,所以,人有能力活出在基督里的新生活。它不仅是外在的诫命,也是内在的成圣生活要遵循的基本的道路。“十诫”就是基督徒的生活准则。
第四,所“庆”的,就是所庆祝的。基督徒以上帝子民的方式,来到上帝面前,庆祝信仰。基督“受难—复活”所蕴含的上帝救恩,不仅通过话语,而且通过教会的礼仪行动,在人间不断传递。这个礼仪覆盖到人生从摇篮到坟墓的整个生命历程,又以礼仪年的方式圣化信徒的日、月、年的整个时间。礼仪就是基督和圣灵在教会里的行动。通过礼仪圣事,上帝圣化人类,人也不断地颂赞上帝。它具体阐述的对象就是基督教的两个圣礼--洗礼与圣餐,以及其它的特殊礼仪、整个礼仪年所圣化、涵盖的神圣时间等。
这样,“我之所信、我之所祷、我之所行、我之所庆”构成的四个面向的基督教信仰,相互支撑和彼此光照,使基督信仰成为立体的、晶莹光彩的多面体。用中国传统的学术语言表述,就是基督教教理学、基督教心性学、基督教伦理学、基督教礼仪学。第一部分“我之所信”,是对信仰的系统呈现,可称为“基督教教理学”(即狭义的“基督教神学”)。第二部分“我之所祷”,它属于基督教灵修学的范围,其关键点在于人如何在祈祷中修心,从而与圣三一上帝建立个人而亲密的关系,可称为“基督教心性学”。第三部分“我之所行”,是对基督徒生活方式和规范的探讨,可称为“基督教伦理学”。第四部分“我之所庆”,是对基督教传统礼仪圣事的研究。它既是对生老病死的人生礼仪安排,又将基督教的身、家、国、天下的理念体现在礼仪活动之中,可称为“基督教礼仪学”。
一个全面的中国化基督教思想体系,就能覆盖到中国文化处境内的基督徒的生命领域,这样的中国化基督教思想体系也符合中国传统学术,能全面地与中华文化进行对接和沟通。要强调的是,这四个部分的基础是基督教经学,也就是“中国圣经学”。圣经学应被视为“神学的灵魂”,因为上面的四个部分都是从圣经中导源而出的。
这样,一个完整的中国化基督教思想体系就是一个立方体,其周围的四面就是上文所讲的四个学科,向人显现的正面就是上帝以人的话语发出的启示:圣经,而将这个立方体托起来的那一面,就是上帝的奥秘。对于上帝隐藏的奥秘,人们只能通过这些外显的五面才能有所领悟。因此,我们可以把这样的一个中国化基督教思想体系称为“水晶式”立方体的神学思想体系。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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