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道学刊 第九辑 二零二四年 春
Si Dao Journal No.9 Spring 2024
内容摘要:“天国”在《圣经》中是耶稣所传福音的核心信息,洪秀全等太平天国领袖将之作为新政权的国号,这一人间天国观激起过外国使节与传教士的激烈批判。本文主要耙疏太平天国文献中“天国”的不同含义并追溯了相关用法的原始出处,认为“天国”一词在太平天国宗教中主要有三层内涵,且三者之间互有重叠。总之,太平天国上帝教的天国观呈现出本土文化背景与经文语境相融合的特征,但更多是借用《圣经》资源进行神学自诠。
“天国”一词屡见于太平天国文书公告,除却指称天国政权所辖领土疆域外,兼具多层宗教和政治内涵,其中相对固定的核心内涵贯穿太平天国运动始终。太平天国领袖对“天国”的理解是一动态过程,革命运动的发展、天国方对基督教思想的接受与重构,均丰富了“天国”含义。本文前三部分重在梳理阐发上帝教中“天国”的主要内涵, 以“天国”在拜上帝会早期的原始内涵为基础,太平天国政权的建立、洪秀全对经文的批注修改均在“天国”的原始内涵上叠加了新层次。
一、 “天国”的第一层内涵:天堂
1843年洪秀全与友人共读梁发的《劝世良言》,此时洪秀全已将该书视作确证六年前异梦的凭据,书中所记天国信息亦被视作异梦的征验。梁发在《劝世良言》中收录了福音书中耶稣的天国教导[1],同时将“天国”“神之国”解作“天堂”的同义词[2] ,这一做法直接影响了拜上帝会的宗教实践。结合《太平天国起义记》称洪秀全等人“不能分解‘天上的’与‘地下的’及‘精神的’与‘物质的’之辨”[3] ,耶稣有关天国的灵性教导极可能被理解成灵魂进天堂的条件。
戊申年(1848年)天兄下凡(按:即萧朝贵在起义预备阶段自称被天兄耶稣附身,代其传旨)的相关言行明显借鉴了《圣经》与《劝世良言》。天兄曾引《马太福音》山上宝训的典故,称忠于洪秀全便是“积财于天”[4] ,又以自己所受十架之苦安慰众人不必为被捕会众担忧,“朕当日在番郭被人钉死十字架,有谁人知乎?越苦越好,尔们不必慌也”[5] 。天兄还以某种催眠术令会众“逐一超升,各魂上天堂”[6] ,告诫众人要“同打江山,认实天堂路来跪(跑)”[7] 。结合《劝世良言》以“天国”“天堂”互训的做法,在会众眼里天兄的这类言行与福音书宣讲天国的耶稣形象其实相当吻合。庚戌年(1850年)天兄在一次营救行动中称“谁人救得出,谁人就尚(上)大天堂”[8] ,辛开元年(1851年)又有“得到小天堂,自有大大封赏”[9] 之语,区分大小天堂的做法可能是为了动员士气。天堂这一神圣空间被天兄分割为两部分,降临尘世的部分为小天堂,信徒死后灵魂所归之处则为大天堂,太平军战士无论最后是死是活,总能去其中一个天堂享福。
在太平天国1860年《钦定前遗诏圣书》[10] 中,洪秀全批注有关“天国”章节时将“大天堂-小天堂”的观念融入其中,力图证明太平天国正是来在人间的小天堂。《马太传福音》(马太福音)[11] 第五章的批注即称“天国”不仅限于天上,同时也在尘世:“一天国是总天上地下而言。天上有天国,地下有天国,天上地下同是神父天国,勿误认单指天上天国。故太兄预诏云:‘天国迩来。’盖天国来在凡间,今日天父天兄下凡创开天国是也。”[12] 《圣差保罗寄哥林多人上书》(哥林多前书)的批注中洪秀全将太平天国称作“上帝小天堂”,认为大天堂与小天堂都是“神国”组成部分:“神国在天是上帝大天堂,天上三十三天是也。神国在地是上帝小天堂,天朝是也。天上大天堂是灵魂归荣上帝享福之天堂,凡间小天堂是肉身归荣上帝荣光之天堂。”[13] 《圣人约翰天启之传》(启示录)21:3说:“我闻天上大声云:‘上帝之堂今在人间。且上帝偕之住,其将为其民;然上帝偕之在,而为其上帝也”[14] ,洪秀全认为约翰只看到了“天上天堂”,尚未得见太平天国这一“人间天堂”:“在地如在天,约翰所见是天上大天堂,天上地下一样,新也路撒冷今天京是。上帝基督下凡,带朕暨幼主作主,创开天朝天堂,上帝天堂今在人间,验矣。”[15]
此后发布的诏书中洪秀全亦将太平天国称作人间天堂,如1860年《赐通事官领袖接天义罗孝全诏》“上帝天国天堂降临人间”,1861年《万国来朝及敬避字样诏》“爷哥朕幼坐天堂”。可见,在上帝教中“天国”“天堂”不仅同义互训,而且太平天国本身就被认为是来在凡间的小天堂。这一凡间小天堂的降临之处正是恢复了“原貌”的中国。
二、 “天国”的第二层内涵:恢复或得救后的中国
1854年《太平天国起义记》描绘洪秀全等人读《劝世良言》时的情景称:“彼等以为‘天国降临’即是指中国,而上帝选民乃指中国人及洪秀全。”[16] 将天国等同中国,一方面缘于洪秀全所处的本土语境与梦中所见的异象,另一方面也与经梁发理解加工后的基督教教义及撷取的《圣经》(1823年马礼逊版《神天圣书》)有关。1848年《太平天日》记载“天父上主皇上帝”在梦中告诉洪秀全:“尔下去凡间,还有几年不醒,但不醒亦不怕,后有一部书(引者按:即《劝世良言》)畀尔,对明此情。既对明此情,尔即照这一部书行,则无差矣。”[17] 异梦是洪秀全解读《劝世良言》的密钥,书中所录经文没有注解,缺乏上下文语境参考,洪秀全便凭异梦内容自行忖度词义。遇单复数不明、人称代词不明的情况,则默认是上帝对己的神秘启示。
梁发《劝世良言》开篇将四字神名“Jehovah”译作“爷火华”,无意中给了洪秀全以梦释经的契机。“爷”在汉语中有“父亲”之义,“火”又恰与洪秀全原名“火秀”偶合,洪秀全正好将“爷火华”对应异梦中面见的“天父上主皇上帝”[18] 。“华”字则被洪秀全认为暗示中国(“中华”)与上帝(“爷火华”)的独特联系[19] ,上帝为拯救它特遣自己下凡,“有此相符之故,遂令其确信梦象与全书均为真理,而彼自己确为上帝所特派以拯救天下——即是中国——使回到敬拜真神上帝之路者。”[20]洪秀全在异梦中禀受的任务是诛灭妖魔,令世人重新敬拜上帝,梁发对本土宗教偶像崇拜的批评与所录经文无疑加强了洪秀全的这种救世意识。前者如《论世人迷惑于各神佛菩萨之类》、《论问鬼之邪妄》、《论真经圣理》等,后者如《以赛亚书》1:2-3对悖逆之民的责备:“天者乎听,且地者乎附耳,盖神爷火华示言云:我已生而养子辈,且伊等曾悖逆我。牛者识其主,驴者识其主之槽,惟以色耳及世人无知也,我民不思想也。”[21] 《圣经》典型的拯救史(salvation history)叙事(人类始祖从受造到堕落再籍着耶稣基督得赎)在洪秀全处逐渐发展出中国化版本。1845年《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描绘了上古未堕落的理想中国,三代被洪秀全视为中国历史的黄金时期:“盘古以下至三代,君民一体敬皇天。其时狂(引者按:太平天国自造字,用法同“王”,含贬义)者崇上帝,诸侯士庶亦皆然。”[2] 1847年洪秀全跟随美南浸信会传教士罗孝全(Issachar Jacob Roberts)学习《圣经》后写的《原道觉世训》则呈现出中国堕落的历史细节[23] 。《原道觉世训》中,洪秀全激烈批判了古代帝王的僭越行为,这种僭越集中体现在对“帝”这一尊号的占用,“皇上帝乃是帝也。虽世间之主称王足矣。”[24] 耶稣贵为 “上帝太子”,也“只称主已耳”[25] 。专制君王被洪秀全视作魔鬼迷惑世人的帮凶,中国的堕落已“自秦、汉至今一二千年”[26] 。1848年《太平天日》详述天王下凡的使命,他将救赎世人,扫灭妖魔,复兴中国。
太平天国运动正式爆发后,恢复神州、拯救中国成为太平军对外宣传动员的主要口号。1852年东王杨秀清与西王萧朝贵联名发布三篇战斗檄文(《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申明太平军立场。檄文将民族革命的合法性建立在宗教叙事上,如《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中称:“夫中国首也,胡虏足也。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中国名为神州者何?天父皇上帝真神也,天地山海是其造成,故从前以神州名中国也。”[27] 按檄文逻辑,中国原属上帝,今被“胡虏”所窃,太平军正是代表上帝夺回这一神圣国度。
批注《圣经》时,洪秀全修改了经文内容使之符合复兴中国的计划。《圣差言行传》(使徒行传)1:6郭士立版《新遗诏书》原为“门生会毕,问耶稣曰:‘主复兴以色列国,岂在此时乎?’”《钦定前遗诏圣书》改为“门生觐毕,问基督曰:‘主复兴上帝天国,岂在此时乎?’”[28] “以色列国”更改为“上帝天国”,对应天兄下凡助洪秀全恢复中国之事。《圣人约翰天启之传》(启示录)3:12郭士立版《新遗诏书》原为“然有人获胜,我将立之为柱于我上帝之殿,尚不出外。并在此柱上,我必刻铭我上帝之名与我上帝邑名,即由我上帝自天降下之新耶路撒冷者,并刻我新名也。”《钦定前遗诏圣书》改为“然有人获胜,朕将立之为柱于朕父上帝之殿,尚不出外。并在此柱上,朕必刻铭朕父上帝之名与朕父上帝国名,即由朕父上帝自天降下之新也路撒冷即天京,(并)朕新名也。”[29] 洪秀全认为中国原属上帝,有与上帝名讳相同的字号,故而把“上帝邑”更改为“上帝国”,令“上帝之名”与“上帝国名”并列。
总之,天国即中国的内涵在天国方是一以贯之的。1861年洪秀全在《同天同日享永活诏》仍坚持天国即中国的说法:“爷排天国在中华,中国原来天国家,故此中华名爷讳,爷未降前既属爷。胡妖入窃爷天国,爷故命朕来诛他。”[30] 洪仁玕1861年颁布的《诛妖檄文》称中国人为“天国之华人”,1862年《钦定英杰归真》称中国为“天中帝土”,希望“复富有之天国”,同样遵循天国即中国的逻辑。只不过在洪秀全洪仁玕看来,经历革命后中国已经焕然一新,在性质上有别于历史序列中的任一朝代,并且太平天国本身也与古今中外存在过的列国分别为圣了。
1851年1月11日,拜上帝会于金田村起义,并以当年为太平天国元年。其后发布的文书公告中,均以“太平天囯”(而非“國”或“国”)作为官称。德国汉学家鲁道夫·瓦格纳推测,相比繁体的“國”,“国”去掉一点简化而成的“囯”象征一个清除了矛盾与不安全因素的国度,受命于天的王者将永居其中施行统治[31] 。拜上帝会将建立的新政权命名为“天国”,即有对应洪秀全称号“天王”之意。按照上帝教教义,作为天父上帝的次子,天兄基督的胞弟,天王有别于凡人,他统治的国度亦是有别于世俗之国的神治国。在上帝教的话语建构中,天王下凡建立天国的行动有其神学上的依据,下面分三部分依次论述。
三、 “天国”的第三层内涵:天王统治的国度
首先,天王带来的拯救是中国转变为天国的要件。“天王”一词首见于《春秋》对周天子的尊称,《日知录》中说:“《尚书》但称王,《春秋》则称天王,以别当时楚吴徐越之僭王”[32] 。史家此举是为强调周天子有别于诸侯王的正统地位,洪仁玕则将“天王”诠释为洪秀全超越中国历代君王的象征符号:“孔丘作《春秋》,首正名份,大书直书曰‘天王’,盖谓系王于天,所以大一统也。此天王尊号前代无人敢僭者,寔天殳留以与吾真圣主也。” 3[3] 在上帝教的神学史观中,相比天王,过去的君王均不具备宗教上的正统性,他们的名号也一律由“帝”、“王”等贬为“侯”、“狂”。相应地,他们统治的国度亦不是天命之国,中国因而陷入无尽的纷争:“溯自天父上帝自造天地以来,其间窃号流传,未尝不代有其人,而究之人非天命之人,国非天命之国,所以弑夺频仍,纷更不一,以至于今。”[34] 直至天王下凡,中国历史的性质发生转变,中国才恢复“天国”本貌。可以说,按上帝教的逻辑,中国有转变为“天国”的潜能,但前提是天王降生中国。
其次,天王对天国的治权直接继嗣自耶稣,而不是前朝。在洪秀全的认知里,相比曾经窃夺上帝权柄的伪王僭王,天兄天王才是上帝亲命统治人间的真王。只是天兄最后被钉十字架,他的权柄遭到他所被差遣去的国度剥夺,他的救世事迹因此就仅被理解为天王得国的“序幕”[35] 。1859年《天历每四十年一斡旋诏》中,洪秀全认为耶稣命门徒传福音是给自己建天国做预备工作:“盖福音之传,为今日预先传知众人,凡间得享真福。真福何在?在爷哥恩降凡间,带朕作主坐天国,救起万民转天堂,在世享真福,升天得永活,故福音久传于从前。”[36] 1860年洪秀全重刻《圣经》,改《新遗诏圣书》为《钦定前遗诏圣书》,宣布上帝教《真约》是比《新约》更新的启示。此举消解了《新约》语境的独立性(犹如基督教亦常以《旧约》所记事件为《新约》中耶稣基督之预表),将《新约》作为确定天王与天国合法性的环节。《钦定前遗诏圣书》的批注中,洪秀全即称耶稣以“预诏”、“隐诏”的方式将王国交给自己,经文里的“天国”现在正在自己治下:“故太兄预诏云:‘天国迩来’”[37] 、“太兄隐诏:洪日作主”[38] 。
最后,作为上帝次子,天王创开天国和天兄捐躯赎罪的行动同是源于上帝圣旨,天国因此也象征上帝在人间的权威。在天国方看来,世界列国来朝见天国,如同天下子女该朝拜上帝这位“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一般理所应当。1854年杨秀清就以此为据要求英国使团臣服,称:“有一国不到天国朝上主皇上帝、朝救世圣主、朝万国真主,便是妖魔”[39] 。1858年《赐英国全权特使额尔金诏》中,洪秀全坚称太平天国就是行在世上的上帝国度,劝说“西洋番弟”予以承认:“爷哥带朕坐天国,大显权能坐天堂,建都天京开天国,万国臣民朝父皇”[40]、“天国迩来今既来,西洋番弟把心开,朕前上天见爷排,万国扶朕在天台”[41] 、“西洋番弟朝上帝,爷哥带朕坐山河”[42] 。1861年洪秀全更是直接将国号更为“上帝天国”,以显示独尊上帝:“朕今细思上帝、基督下凡带朕、幼作主,天朝号为太平天国,虽爷乃太平天帝父,哥乃太平天主兄,到底爷为独尊”[43] 。
在太平天国发布的文书公告中,天王常被称作世界的统治者(“天下万郭太平真主”),为了将他治下的天国与世俗列国区别开,太平天国还规定“天国独我天父、天兄、天王、幼主太平天国可称,其余列邦及人地各名俱以郭字代。”[44]
四、 小结
洪秀全等人最初从梁发的《劝世良言》中接触到“天国”的思想,这一关键概念极大地启发了太平天国这一志在改造旧秩序的宗教运动。“天国”是耶稣所传福音信息的核心内容,历代基督教思想家都极为重视这一教义,但如何准确阐释耶稣有关“天国”的教导,则是众说纷纭。洪秀全接受基督教天国观的同时无意识地将之与中国本土文化背景相融合,最终呈现出上帝教独树一帜的天国观,这种奇特的天国观曾被许多外国使节与传教士指责为异端。尽管太平天国运动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在天王领导下新民新世、让中国成为人间天堂的愿景,却在中国近代史与中国基督教思想史上留下了浓厚的印记。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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