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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抗争·救赎:苦难意义书写的三种维度

崔立国(四川师范大学)

内容摘要:苦难经历凸显人存在的悲剧性质,如何抵消苦难对生命的冲击,为人生找出合理存在的意义,是人所无法回避的人生难题,也追问着人以何种精神资源来应对苦难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反右时期的夹边沟农场尤能反映二十世纪中国社会遭遇的苦难程度,以和凤鸣、高尔泰和李景沆三人为代表的亲历性写作,分别着重思想和精神不同层面的记录,彰显出苦难书写在历史记忆、个体抗争和神圣救赎三个不同维度的意义,为苦难文学研究提供了独特的真实样本和观察角度。

一、历史记忆:规训后的惩罚

苦难是个大哉问的问题,如何面对苦难,不光是回答文学上的永恒主题,也是在交出人生意义的答卷。苦难的话题适合每个时代的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也不例外。1957年开始的反右运动[1] 给相当多的家庭和个人带来难以承受的劫难,[3] 其中最为悲惨者当数甘肃酒泉的夹边沟农场,三千劳改人员活下来的不超过五分之一,[4] 尤其体现出极左政策造成的人祸烈度。有关夹边沟的著作已陆续出版不少,为历史留下诸多见证和研究样本。以影响力而言,当首推以杨显惠《告别夹边沟》为代表的几本小说[4] ,其内容多取材于真实人物和事件,主要情节和内容都和原型一一对应,显明文学照搬了现实生活的真实和残酷,其离奇和反常已超出人的想象。鉴于亲历性的写作是还原苦难现场的一手资料,比纪实性文学更原始和重要,本文以三种自传体回忆录[5] 为例,从夹边沟苦难的叙事角度出发,分析作者眼中苦难的意义,探讨作者关于苦难意识的认知方式和价值诉求,指出其中至少存在着三种不同的书写维度,以丰富苦难文学研究的多重视角和评价体系。

和凤鸣是夹边沟幸存者,她被划为右派是受丈夫王景超的牵连。二人本为《甘肃日报》记者,在“大鸣大放”中,王景超积极响应领袖号召,写出三篇锐评而罹祸,使整个家庭为之蒙难。1958年4月,他们同时被遣往夹边沟。和凤鸣得益于女性的身份,主要从事记账工作,得以避免艰苦的农业劳作,饶是如此,也一度饿至全身浮肿。王景超则没能逃过此劫,于1960年12月饿死在明水农场,此时距离和凤鸣前去探望他仅差一个月。

历尽劫波的和凤鸣在退休后,用十年时间写就四十多万字的《经历:我的1957年》,讲述了夹边沟前后近三年的艰难岁月。尽管是私人记忆,和凤鸣未将焦点全部集中在自己和丈夫身上,而是将自己认识的、看到的、听到的人物与遭遇都忠实记录下来,用一个广角镜头尽可能全面地展示夹边沟农场的生活样貌。这样记录的长处是语气客观、叙述细致、有闻必录[6] ,不少细节和人物都可以和相关作品内容相互印证,证明这本书具有高度写实的特点,充分体现了史学的价值和意义,使这本书成为一个时代无可辩驳的证词。

和很多激情澎湃的青年一样,和凤鸣夫妇真正拥护现行制度,面对领导一而再“言者无罪”的保证,他们毫不设防地向集体交心、提意见,不出意外地被划为右派。尽管心中充满落差与不解,思想仍停在原处,幻想未曾破灭,意识不到这就是规训后的惩罚,想不出造成这一悲剧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对其后果也估计不足。习惯这套话语体系和组织运作方式后,他们的内心真将自己当成需要被改造的人,为早点摘掉帽子不惜体力拼命劳动,反而更早耗尽体力。当人完全顺服集体时,自我的价值就被抹杀,个体的声音被消除,人拥有的一切将逐渐被剥夺,先是外在的身份、工作、名声,接着是内在的思想、自由和感受,直至最后的生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首先交出了独立判断和思考。完全被体制规训,集体意志替代个体判断后,人的整个思维系统和反应模式都被这套程序设定,已不可能有个人分辨和批判能力,接踵而至是丧失正常人的感受力,对身边不同群体的人的痛苦视而不见。

和凤鸣在书中坦诚了自己缺乏共情的事例。在磨麦子时,她制止一位平时帮她搬汽油桶的石匠,原因一是觉得此行为不道德,二是自己的肚子饿得并不厉害,三是将这种行为归之为另一位难友石天爱的指挥,当时自己是否违心,竟以不知道搪塞过去。后来在探望自己丈夫时,拒绝帮助其他难友代买馍,完全未想到她的行为可能产生的可怕后果。从这些小事可看出,没有人仅是无辜的受害者,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扮演了迫害者的角色,如黄翔《野兽》一诗所说:“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但他们矛头都指向他人,不会对准自己。他们只看到坏人,那些为自保不惜出卖他人的人,那些将自己手中权力发挥到极致的人,只感慨人性的堕落和败坏,不能再往前一步,看到更深层次的问题。他们不会想到彼此都是同一套系统中培养出来的,得势者和失势者都是同一类人,双方有着相同的感受方式和思维模式,未意识到都对人缺乏起码的尊重和同情。他们不被当人看,他们也没把其他人当人看,他们看待人的眼光和逼迫者的眼光是一致的。他们命运不同,完全是处境不同使然,易地处之,他们的表现和他们鄙夷、痛恨的人不会有任何差别。

个体意义被集体主义征服后,人人都成为集体的工具,任何人的阶级属性都可能发生转换,苦难可能会轮流到每个人身上,后来的十年浩劫已经证明这一点。个人的受难不过是集体不可避免走的弯路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是这个系统运行过程中的一个故障,机器修理好又可加大马力继续前进,不在乎下一个受害者是谁。只要系统能够有效运行,这个错误就不太可能得到彻底解决。右派作家的作品未反思到这一点,他们多以母子论看待这场苦难,将个人意义的苦难和国家意义的苦难进行捆绑,认为自己受的委屈不足为道,完全站在主流的角度来规劝自己。[7] 这不单是出于出版禁忌和政治雷区,更是无法认识到这个系统本身有问题,他们的思想被各种边框禁锢,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反思不彻底带来的是受苦意义的清除,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苦难历程,没有震撼人心的苦难叙事。[8] 历史的痛苦和创伤只是被记住,没有对造成这一切的源头进行深入反省和批判,也就没有深刻的教训可吸取。

这并不代表苦难书写没有意义。拒绝遗忘正是作者的本意,[9] 也是这本书的价值之所在。它的问世为整个世界了解夹边沟历史提供一个可信的窗口,其意义就是为历史留下记忆,提供后来者了解的史料,如黄勇所说:“人们通过对为数众多的、丰富多彩的个体记忆的研读和思考,仍然能够得出一个关于宏观‘历史’的大致印象,进而重构历史景象”。[10] 留下这样的记录并不容易,坦露伤口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多少归来者出于惧怕刻意忘记、删除创伤记忆,已经丧失了讲述的能力。和凤鸣能够直面痛苦往事,将伤口一次次翻出来审视,需要的是超人的勇气。但它的价值毕竟有限,只是提供了一份实然的记录,没有给出应然的价值。这份苦难就不仅是物质匮乏引起的物质性苦难,以及权力压迫带来的生存性苦难,也是意义缺失造成的精神性苦难。[11]

二、个体抗争:虚无中的意义

与《经历:我的1957年》客观而无感情波动的书名不同,高尔泰《寻找家园》的书名是一个凸显主体行为的动宾短语,表明作者积极主动的姿态和立场。如其所言,寻找家园就是寻找意义。[12] 在集体主义价值至上、个人价值被无情蔑视与镇压的时代,在夹边沟这种地狱般的环境中想要坚持人的价值、探索人之为人的意义,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也正是这一点,构成通往奴役之路还是通往自由之路的分野。

不同于大多数右派的后知后觉,高尔泰很早就发觉出鸣放所潜藏的问题。在报纸风向已经产生微妙变化,当地领导还信誓旦旦做保证的时候,高尔泰想:“人都不是傻子,到这份儿上,该不会有人闻笛起舞了吧?不,奇怪得很,照样热闹。覆车之鉴,全都视若无睹。”此语无奈又悲凉,同时也将自己和激动的人群分别开来。尽管整个过程他“一言未发,一个字也没写”,绝不参与与介入,而是块然独处、冷眼旁观,还是逃不脱定为右派的命运。他的经历和王景超、和凤鸣夫妇迥异,后者是从相信、拥护到失落、幻灭,高尔泰则始终保持着清醒和理智。他的躲无可躲、被动卷入的遭遇,堪称当时大批党外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缩影,显出时代的荒诞性。

高尔泰力图在众人迷失的集体中发现人。《沙枣》一文记述了他在收工后溜去摘沙枣的事。迷路后藉着月光找到正确方向追赶队伍时,他“想到在集体中听任摆布,我早已没了自我,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像琴弦上跳出几个音符,一阵丁丁冬冬,复又无迹可求。拥有了自我,也就拥有了世界。这种与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自由吗?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尽管很反讽,拥有自我和自由的时间极其短暂,但作者并未丧失对本真自我的寻找,这种激动和感受也就会在合适时机再度疯长出来。画伟人宣传画时,尽管身体在复原,但他认为自己不过是失掉自我的工具,灵魂在走向死亡。于是来到夹河滩农场后,明知有危险,也要偷偷写作。文革也不例外。写作“算是从被别人占有的生命中偷回来了那么一点点”,成为“同外间世界,同自己的时代同人类历史的联系”。尽管文字一再散佚,乃至“大都落到革命群众手里,成了我的罪证。但我无悔,因为写作它们,我已经生活过了。”这种飞蛾扑火的危险行为,如其所言“无非就是对这种宿命的抗拒”,写作的目的是找到自我,由这些文字确证自己还活着。高尔泰并不自命为时代的代言人,他不过想保存自己的主体意识,正是这个意义上,才能明白他说此书之写作“是个人心灵的需要,无关乎义务使命”。

自我是相对于泯灭个体的集体而言,一个拒绝被集体异化、被制度收编的自我,不仅宣示主体身份的存在,更代表人之为人的完整性和人性的归位,它为作者提供校正扭曲人性的尺度,这从高尔泰对人的悲悯、对人性高贵面的挖掘及对自己行为的反思就可看出,而这在右派文学中普遍阙如。选取什么内容来书写本身就含有价值判断。夹边沟农场人格卑劣者不知凡几,高尔泰耳闻与目睹的不堪事件亦不知有多少,但他所写的都是有独立人格与独特见解者,都是极端环境下仍能坚持把他人当人、把自己当人者。安兆俊就是其中一位,他不仅设法保护作者,偷偷烧掉他的日记,还鼓励他活出意义。安自己每天都擦脸梳头,坐下吃喝,天不黑不上炕,至死也不放弃人之为人的尊严。更难得的是,高尔泰有着中国知识分子罕见的忏悔意识。他靠画政治宣传画得以出离死门,却内疚地称:“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扩大灾难”。这种意识在同类作品中绝无仅有,显示的不仅是高尔泰完整的人的感知,也是对政治作伪和集体话语的反抗。

高尔泰以个体抗争的方式在模糊的集体面孔之中,清晰地勾勒出一些让人肃然起敬的人物。他们在生死的极限状态中,依然坚守着人之为人的底线。在饥饿、死亡和虚无面前,他们的生命有了意义,这意义是无情的制度和丑陋的人性所夺不去的。它们可以夺去人的生命,却无法毁掉人的尊严。就此而言,这些向着极限奔跑的人,这群默默承受苦难的人,有了海明威式人文主义英雄的意义,他的名言也适合这些人:他们可以被摧毁,却无法被打败。尽管他们未必是生活的强者,尽管他们多数已埋骨黄沙。

高尔泰的抗争是对强加于每个人身上的宏大叙事的抗争,是对泯灭自我和基本人性的抗争,在夹边沟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即在千士诺诺中有了一士谔谔。高尔泰的感受、思考和坚持,为脆弱的人性争取到细微的光辉。[13] 这无关受难者的人数多寡与苦难的深浅,而是由精神的基点和其所达到的高度决定的。他的记录为全面溃败的人性挽回一丝颜面,同时也宣告传统文化和党政文化的失败。高尔泰何以具有这种坚韧不屈的精神力量,在笔者眼中一直是个谜。无论如何,夹边沟的受难群体,因为有了这本书的存在,他们的受苦不是白白的遭罪,在他们深沉的苦难和悲壮的死亡之上,有了穿透绝对零度的人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三:信仰见证:死荫里的恒忍

饥饿和死亡笼罩着反右时期的夹边沟,没有盼望,没有生机,一如当地干燥、多风的气候和恶劣的自然环境。就在这看似毫无绿意的地方,仍有耶稣基督的信仰者,李景沆的《蒙恩历程》提到至少有三位(其中一位是他传的福音)。他的苦难历程向我们展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既与个我和族群无关,也超出政治与时代范畴,既非俄罗斯民族的苦难意识,[14] 也不是作为一个罪人应有的天谴。他的受苦是约伯式的来自魔鬼的攻击,是圣洁和邪恶之间的属灵交战。这为他的遭难赋予殉道般的神圣意义,具有宏深的宇宙空间。这在中国现代文学乃至右派叙事中极为罕见,显示出一个基督信仰者的不同视野。

不同于二十世纪北森嘉藏“上帝之痛的神学”及莫尔特曼“被钉十字架的上帝”神学[15] ,李景沆的神学着眼于上帝与魔鬼、善与恶之间的争战,这个争战始于他信主的一刻,贯穿他的一生,夹边沟不过是这场争战的一部分。早在1951年初,李景沆就听过王建基弟兄的异象,后者称自己夜里被一个声音叫醒,在墙上看到一袋烟工夫的电影,是一群洁白的羊挤在一起往前走。受这个异象鼓舞,李景沆认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只羊。后来在肃反、反右、文革期间,这个异象多次激励着他。1956年腊月三十在教堂祷告时,他看到树上有红光四射,接着教堂发出白光,同伴看到有光落在他头上。两种光后来被他解释为上帝和魔鬼之间的较量。这些事件在李景沆看来都是灵界真实存在的证据,预示着将有非同寻常的日子到来,使他对夹边沟及之后种种考验提前做好预备。

送往夹边沟之前,李景沆曾有机会选择另外一条路,即辞职自谋出路。考虑到家庭压力大,他应该选择这种方式。但作为一个基督徒,他将选择的权利交给神,愿意用一个月的时间来验证,如果期间平安无事,则顺服去劳改。这在无神论眼中很难理解,但却合乎信仰逻辑,在基督徒中较为普遍。李景沆这么做跟上述光的异象有关,之后两个场景坚定了他的信念。一是1958年5月初,阴云密布中透下一束阳光,照在他身边,使他想起此前晨祷中的情形,心中充满平安和喜乐。二是想起幼时庙中的壁画,一个被追杀的人跳下悬崖时,被一双大手给接住。这双手显然属于佛陀,但在李景沆看来,这是神应许他的手,一定会托住他,如赞美诗所唱:“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将残的灯火,祂不吹灭。”

夹边沟低摄入的饮食无法应付高强度的劳动,李景沆每日都向天父祈祷。1958年7月某日,他自觉体力耗至极限,当晚他祷告说已坚持不住,翌日被分配到木工组。身体状况虽略有好转,却要经受其他三人欺侮。大部分时候他都逆来顺受,视之为魔鬼的攻击。但人非草木,总有受不了的一天,他决意向上级汇报。为验证是否合乎神的心意,他翻开圣经,看到的经文是“亲爱的弟兄,不要自己伸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罗12:19)于是打消此念。此后李景沆遭到更过分的针对。直到他再次无力负轭,准备如实反映时,大队长直接将最凶恶的王善调到田里劳动。李景沆认为王善不过是被撒但利用的工具,对他并无恨意,反而常去看望他,给他带去食物。此举感动了组长寇国英,之后处处照顾他。他所以能恒忍,践行耶稣爱的教导,在于他将这一切看成一场属灵争战,恶人之所以作恶并非出于自愿。他以温柔和忍耐为妆饰,以受苦的心志为武器,最终抵挡住恶者的火箭,使事态有了转机。

转到明水农场后,大面积死亡来临,李景沆也到了濒临死亡的边缘,他认为自己若能平安度过三日,一定可以生还回家。第二天夜里,他在寒风中祷告,学先知以利亚,求神显神迹,赐一只兔子,又转念兔子跑来需时较长,不如求神叫三只鸟飞过。话声未落,三只雀鸟已降在脚前。他想到隆冬深夜决不会有鸟离巢,但眼前一幕又如此清晰,遂明白这也是一个异象,心中充满喜乐。翌日看到的经文是“谁能使我与基督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吗?是困苦吗?是逼迫吗?是饥饿吗?……”(罗8:35)。当天他的妻子带着营养品来救他。在李景沆妻子即将回去之际,他又一次面临灵里的攻击。先是前一夜被不断出现的“三支箭不能折断”的声音搅扰地无法入睡,天亮后又不受控制地大喊“把我往出抬”。意识到这是撒但的伎俩后,他喊着主名,赞美主,随即听到让他扔掉面和油的声音,吃晚饭时又有声音说喝了糊糊就撑死。但这些声音在身边的人听来却只是“哒、哒、哒”的呓语。李景沆清醒后,被他传福音的人也遇到同样的攻击,十多分钟后,那位弟兄就死去了。李景沆笔下的奇异事件无不印证着他对于上帝和魔鬼战斗的判断。类似的意外事件在此后的日子中多次出现,坚定了他的信心,带给他力量和安慰,使他得以走出艰难的岁月,将自己的见证谱成一首动听的生命之歌。“因受苦难得以完全”(来2:10),李景沆的天路历程彰显出他所信的那位的大能与信实。

李景沆的见证显然不适合非信徒,也不见得适合所有基督徒,在他身边的两位基督徒就没能生还,但他的记录仍有其意义,其意义在于为我们展现圣徒以柔弱胜刚强的真实人生。他的傻瓜吉姆佩尔式[16] 的恒久忍耐让人看到谦卑的力量,感受到上帝面前灵魂的纯净,高尚的品行最终感化了周围人。这是中国文化所陌生的地方,李景沆的见证为此填补了空白。

小结

三种不同写作方式提供了关于苦难意义的三个维度,和凤鸣为记忆的写作是现实叙事,高尔泰为抗争的写作是形上叙事,李景沆为见证的写作是神圣叙事。和凤鸣因政治理想和浪漫想象而遭难,在头破血流后开始反思,痛感慢慢复苏。高尔泰努力挣脱集体的桎梏,在有限的空间中为个人争取到一点短暂的自由。李景沆遭遇的是时刻不停的善恶对抗,他神迹奇事般的蒙救见证了神的权能。他们写作的对象也是不同的。和凤鸣的写作旨在揭露真相,铭记历史,拒绝遗忘,让后人以之为鉴,防止悲剧的再次发生,[17] 向大众敞开、与他人对话是必要的前提,它关涉当下,指向未来。[18] 高尔泰的写作是与自我对话,目的在于把握住自己,在集体的挤压中尽可能保全真实的自我,感受到自己生命的真实性与唯一性。李景沆的写作是与上帝对话,自己的一生就是一个战场,站在正义的阵营中意味着永恒的计划中有他的一席之地。

三种书写各有各的问题,关注苦难情绪和苦难经历的写作过于现实没有精神跃升,为己的写作难以在彻底的虚无中提供超越的意义,超验写作又与他人和民族苦难无关。三种写作方式各执一端,没有统合在一起也就没有产生索尔仁尼琴那样的大师,将人性的软弱与高贵及苦难的深沉与崇高全盘展现。原因不是没有相似的苦难,也不是苦难的程度不够,而是对苦难原因反思有限,[19] 对苦难意义的认知不足,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注释

  1. 右派人数到底有多少,说法不一,差距极大。官方数据如《〈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注释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为55万人,谢泳“1957年反右运动史料的收集与评价”(章诒和编著:《五十年无祭而祭》,星克尔出版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第345页)一文指出55万这个数字来源于李维汉回忆录(见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第839页),丁抒《阳谋》一书认为有120万(110万各类右派,10万“右派言论”引致的各色“分子”,见该书第21章,香港《开放》杂志社,2007年),木人《1957年究竟打了多少右派?》一文称有300万(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8043.html,查询时间:2024年5月),郭道晖“毛泽东发动整风的初衷”一文据中央解密档案,指出右派有317.8万、中右143.7万,合计461.5万(《炎黄春秋》2009年第2期,第10页),闫桂勋“反右派斗争五十五年祭”一文认为超过500万人(https://www.aisixiang.com/data/60497.html,查询时间:2024年5月)。
  2. 徐贲认为可以归入灾难叙述见证,见徐贲:“五十年后的“反右”创伤记忆”,载《当代中国研究》,2007年第3期。
  3. 3000多人被送往夹边沟农场,幸存者不超过600人,占六分之一左右。此外,还有只活下来二三百人的说法。详见赵旭《夹边沟惨案访谈录》(华盛顿,2008年)第18、62、68、106、123、260、405页。
  4. 此外,还包括但不限于孙民的《盛世幽明》(作家出版社,1998年)、赵旭的《风雪夹边沟》(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庞瑞琳和贾凡合著的《苦太阳》(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
  5. 自传和回忆录的区别在于叙述主体不同,前者往往是传主本人,后者则是他人。详见陈墨:“自传、回忆录与口述历史”,载《粤海风》,2014年第3期。本文将这种亲历性写作称之为自传体回忆录,故如王桐初《沧桑家事,记忆永恒》之类后人对亲人夹边沟遭遇的回忆录不在研究之列。
  6. 梁艳芳指出其中详加描写的右派有近50位,见梁艳芳:“‘具体’与‘节制’:‘反右’创伤记忆的自述伦理考察”,载《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第38页。
  7. 王蒙《布礼》中的钟亦成将苦难视为“母亲打儿子”“儿子怎能怨恨母亲”正是这种说法的代表,知识分子的受难史成为道德淬炼的自我崇高历程,从维熙的《走向混沌》《岁月笔记》、张贤亮的《灵与肉》、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陆文夫的《献身》、王蒙的《王蒙自传》等莫不如此。于慧芬:“距离与超越: 苦难经验的审美化——论 80 年代反思文学的苦难审美化(之二)”,载《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
  8. 斯炎伟:“当代文学苦难叙事的若干历史局限”,载《浙江社会科学》,2005年第6期,第195页。
  9. “正因为作见证认可的是这样一种人的存在方式,见证的意义就不仅仅在于见证者说出自己个人的苦难往事,而在于站在人类的普遍立场上,把自己的苦难遭遇当作一个来自非正义世界的真实例证,提出来警示所有的公众。见证苦难,不仅仅是为了灾难不再发生在见证人自己身上,而且更是为了苦难不再发生在任何别人身上。”徐贲:“‘记忆窃贼’和见证叙事的公共意义”,载《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第85页。
  10. 黄勇:“当代知识分子记忆写作中的‘自传’与‘回忆录’——以1990年代以来右派亲历性写作为例”,载《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2期,第27页。
  11. 王达敏:“民间中国的苦难叙事——〈许三观卖血记〉批评之批评”,载《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2期,第60页。
  12. https://www.sohu.com/a/716055204_121124706,查询时间:2024年5月10日。
  13. 高尔泰的回忆录中有一个研究者无法回避的问题,即他的告密史,萧默首次披露(“〈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载《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北京:新星出版社, 2010年,第198-215页),高尔泰予以回应(高尔泰:“哪敢论清白”,载《草色连云》,北京:中信出版社, 2014年,第103-118页),之后引发多人加入论战(如水天中:“拂拭尘沙看敦煌”,http://art.china.cn/Blog/2010-11/19/content_3847059.htm,查询时间:2024年5月10日),有学者认为这是“美之遗憾”(如梁艳芳:“伦理之美与美之遗憾——高尔泰〈寻找家园〉叙事伦理的意义与局限”,载《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笔者认为其事未必不然,其理未必然,其行为无妨视为保全自己的无奈之举,用下文中李景沆一样的圣徒标准来要求高尔泰无疑是苛求。此外,高尔泰无论有怎样的瑕疵,都无法否认和抹杀他对个体价值的固守。
  14. 俄罗斯苦难意识往往与神圣和拯救有关,其背后的理念是乐观的末世论以及推崇精神、贬低物质的二元论思想。见郭小丽:“俄罗斯民族的苦难意识”,载《俄罗斯研究》,2005年第4期,第72-75页。
  15. 北森嘉藏和莫尔特曼之区别详见〔日〕北森嘉藏:《上帝之痛的神学》,汤恺杰译(香港:道风书社,2021年),洪亮“中译本导言”第22-23页。
  16. 傻瓜吉姆佩尔是美国犹太裔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塑造的以德报怨式人物,详见〔美〕辛格:《傻瓜吉姆佩尔》,万紫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16页。
  17. 徐贲:“‘记忆窃贼’和见证叙事的公共意义”,载《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第85页。
  18. 黄勇:“‘右派’记忆及其方式”,载《文艺争鸣》,2010年第1期,第48页。
  19. 靳新来:“新时期文学的苦难叙述”,载《学术交流》,2006年第7期,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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