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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批评理论中的基督教思想

施诚刚(四川大学)

内容摘要:人文批评创造性转化了基督教思想,呈现出从神性的视野审视人性、从应然的角度观照人的生存的批评特点。一方面,基督教思想奠基于“神人关系”的特质在其理论溯源、批评实践、价值指向中得到了具体彰显。同时,人文批评的主题——“混现代批判”——正是建立在基督教思想的应然图景与当代文明的实然图景的张力结构中。因而,我们可由该理论寻探基督教思想对中国的文化更新与精神化育何以可能?

一、引言

近现代中国的最大挑战始终是如何汇通中西思想以推进自身更新。学术界对基督教的批判性考察便是表征。因为,基督教——作为一种天启宗教——对人性以及人的生命有独到的见解。它在人论的深刻性与批判性方面有相当的深度与广度且与中国传统宗教立论迥异。所以,当代中国基督教研究者的一大思考方向正是探索基督教思想对中国的文化更新与精神化育何以可能?

人文学者查常平皓首二十多年创立人文批评理论正属于此种探索。在其论著《当代艺术的人文追思(1997—2007)》(2008)、《中国先锋艺术思想史(第一、二卷)》(2017)、《当代艺术的人文批评》(2019)、《人文批评中的生态艺术》(2021),辑刊《人文艺术》(1999年至今)中,人文批评理论逐步发展成熟。该理论主要以艺术作品意涵—艺术学理的概念阐释—艺术现实的现象透析—社会弊病究理—汉语思想局限的文化批判—实然与应然之思为批评线索,强调对当代艺术展开跨学科知识解析。它认为,艺术是人的彼岸化的生命情感的象征性形式,也是提升人的精神生命使之不再沉沦的精神样式;人在艺术中得以重新定位存在的逻辑图景,反思自身的生存状态与存在根基,借由艺术的启迪达成灵性的觉醒与人性的新生;最终实现个体启蒙和群体共存的愿景。人文批评创造性转化了基督教思想,呈现出从神性的视野审视人性、从应然的角度观照人的生存的批评特点。

二、从神性的视野审视人性

基督教思想根植于“神人关系”。在根本上,人必须要依靠神圣才能真正认识自身,人性需要纳入神性的视野来审视。人文批评理论显然承继了这一思想特质:它强调神人关系的基础性,从神圣的高度展开对人的整全透析;它依据语言、时间、自然、自我、社会、文化、灵性七个向度逐层解析,揭示艺术中的应然之在;它依循批评线索追源溯本,将现实问题的最终解决寄望于人性新生。我们可从理论溯源、批评实践、价值指向三个方面进一步分析该理论的具体思想脉络。

在理论溯源上,人文批评理论专门提出对神学经典的批判性考察十分重要。“神学科学的经典,始终关注人的存在的终极性依据问题,关注人如何在世界中生成为人的问题,关注以此为基点使自然成为自然本身、使历史成为历史本身、使社会成为社会本身之问题,关注作为超越性存在的上帝的神性之经典难题。”[1]神学经典提升了人文批评审视汉语思想的视野高度,促使它确立了逐步演进的问题意识,为理论的诞生铺设了基础。在批评实践上,人文批评或从基督教世俗化的历史中得到启发,敏锐觉察到“中国现代社会呈现出的世俗化转向,正在直接演变为俗世化的物质主义与庸俗化的肉身主义。”[2]针对这种现象,它坚持针砭世俗的肉身乐感文化,强烈反对由之衍生的物质主义与消费主义,并以驱逐亚人类价值观的巫魅统治为己任,特别关注当代艺术中的拯救意识。不过,“人的批判”无法在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社会生活中的不守规则即所谓“无法”,根本原因正是“无天”,[3]即在终极意义上的“无神”。它认为,唯有建立在神圣基础上的艺术、形而上学和宗教才能使人性得以新生。人回归到神人关系的基础,从中认识并承认人是绝对有限的事实,治愈并超越“神化自我、物化他人”的病态。因此,人文批评“在捍卫人的神圣尊严的同时,升起对于神圣者临在的盼望,批判并且拒绝任何把人异化为物、把人异化为神、使人丧失个人性而沦为‘无我’之他者、让人从历史生者中被遗忘的艺术现象”。[4]在价值指向上,人文批评把神学与人类处境相关联,引入基督教背景的“圣爱”,[5]意图借助文字更新艺术爱好者的艺术之爱,普通民众的情感之爱,从而超出自我中心,向着人类生命共同体进发。这种爱的超越精神臻至极致,便是“爱人如己”,甚至“要爱你们的仇敌”(《马太福音》5:44)。总之,该理论相信,“没有对于绝对神性的认信,就不可能有对于任何现实的相对性的绝对批判的可能性。”[6]

三、从应然的角度观照人的生存

人文批评理论的主题是“混现代批判”。“今天的中国社会,整体上还处于一个‘混现代’的时期。它在普遍的社会史意义上意味着从前现代向现代转型,在特定的短时段意义上意味着华夏族群正在经历着‘混现代 (mixed-modernity)’即遭遇将前现代性、现代性、后现代性、另现代性混合起来的一个历史时代。不过其时代主题,依然是如何实现从前现代进入现代的难题,依然是如何从西方的后现代、另现代文化中回溯其现代性的难题。”[7]

在现代文明进程中,“人的解放”是现代性的口号之一,“人文精神”是现代性的核心规定。[8]但事实是,“人的解放”和“人文精神”从未完全地实现。我们只看到了现代人不断随着欲望的扩展而扩张自己的生存领域。我们以“开发”为名掠夺破坏自然、以“雇佣”为名剥削奴役同类、以“迷信”为名放逐摒弃神圣。海德格尔认为,人作为“此在”,必须生存在世界之中,他必须通过行为去创建世界。但在构筑世界的进程中,当代人有意把自己作为中心,以“技术”改造世界,试图塑造一种“权力关系”,掌控周围的一切存在者:于是,自然被摆弄,同类被奴役,信仰被贬损。如今的自然、神灵都不再是主人,甚至成了我们的奴隶,但人又成了“技术”的奴隶。简言之,当今世界是一个建立在“奴隶制”上、被“技术”四面环绕的“世界”,是纯粹的世俗世界。而且,自现代哲学割断了人性与神性的关联后,理性和感性便成了人性的两大要素。多数当代人是不再关心终极存在的“人”,是肉身之人。在世界和人的“堕落”下,艺术也成为了“无神世界中生命的自我表演”。[9]当代文明的实然图景是世俗世界、肉身之人与无神艺术。

在基督教视野下,何谓“人”、何谓“世界”、何谓“艺术”?人文批评创造性地转化了基督教的思想,以创造论、世界图景逻辑理论、艺术启迪说做出了回应。[10]创造论认为,人和世界都是被上帝创造的,如《圣经》所言“耶和华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创世记》2:7)。所以,人因为有灵才有生命,世界的灵性之维承载了物质对象的生命活动。而且,在基督教教义里,人只要承认历史上的耶稣基督,势必承认信仰上的上帝。那么,人的灵性存在、世界的灵性向度得以可能,因为它们通过耶稣基督与上帝之灵发生了关系,因而和上帝本身发生了关系。《新约的世界图景逻辑》则证明,世界图景逻辑实际需要建立在上帝与人的关联中,由此才能获得神圣的、绝对的保证,才能真正确立人性的方向、价值。[11]人和世界都含纳“灵性”之维,于是艺术也被赋予了“启迪”的意涵。人文批评坚持:“艺术是在人承受神圣之灵之后对人的精神性存在的守护”[12]、“艺术是人的彼岸化的生命情感的象征性形式”[13]。所以,基督教思想的应然图景含纳神圣世界、灵性之人与启迪艺术。

基督教思想的应然图景与当代文明的实然图景的对应张力构成了人文批评的“混现代批判”前提。在混现代批判中,应然图景对实然图景的启迪通过艺术来显现。所以,人文批评的使命,是推动实然之在朝向应然之在。“人文批评的目的,就是要从俗世化的艺术现象中开掘当代中国艺术相对于神圣而言的世俗的、精神的、超越性的向度,展开对当代艺术中盛行的俗世价值观的批判性反思。”[14]而且,“如果当代中国艺术不承受神圣而非神秘的精神之在,它就只能停留在人之精神的高度,一种和肉身同质的、有限的、丧失终极批判能力的高度;它必然在俗世化的符号图像中辗转挪移、颠覆重生。”[15]

四、结语

人文批评理论从实然图景的艺术批评起步,揭示应然图景的艺术启迪,最终归于实然图景的人之新生,基督教思想在其中引而不发却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可以说,人文批评理论是以基督教思想作为其内核。它通过解读艺术图式背后的当代人之生存境遇指出,当代文明中的人性缺陷与生命异化根源于当代人对基督教思想提供的应然图景的忽视与背弃。[16]同时,人类的真实生存域是语言、时间、自我、自然、社会、历史、灵性七个向度组成的世界;人言关系、人时关系、人我关系、人物关系、人人关系、人史关系都建立在由人神关系颠倒而来的神人关系的启示性根基上。

从思想演进来谈,人文批评理论回应的是“人类如何更新自我?”的难题;以宗教传统看,其是基督教思想在当代的人文主义转化;在文明交流的视域下,它是中国知识界缓缓推进中西汇流取长补短的尝试。


注释

  1. 查常平:《当代艺术的人文批评》(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9年),第25页。
  2. 同上,第267页。
  3. 何光沪:《天人之际》(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54页。
  4. 查常平:《当代艺术的人文批评》(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9年),第18页。
  5. “人间的喜爱的起因,是由于爱的对象有某种或某些美质或长处或可爱之处,其趋势是要占有爱的对象或享受其长处;人间的情爱的起因,是由于与爱的对象相处而产生正面的感情,其趋势是要情爱加强。而圣爱的起因,仅仅是因为对象存在,其趋势是要使对象的性质得以实现,是要谋求对象的幸福或完美。换言之,它是给予的爱、无条件的爱、普遍的爱、绝对的爱。”参见何光沪:《百川归海 走向全球宗教哲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41页。
  6. 查常平:《当代艺术的人文批评》(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9年),第128页。
  7. 查常平:《中国先锋艺术思想史第二卷 混现代》(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第419页。
  8. 参见余虹:《艺术与归家——尼采·海德格尔·福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引言第4页。
  9. 余虹:《艺术与归家——尼采·海德格尔·福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5页。
  10. 世界图景逻辑理论是一个关于世界本身的最大思想共同体,包容了作为世界因子的语言、时间、自我、自然、社会、历史、上帝(或终极存在)七个方面。它最终回答如下的七个问题:“人言关系(=人-言关系=个人与语言的关系)、人时关系(=人-时关系=个人与时间的关系)、人我关系(=人-我关系=个人与自身的关系)、人物关系(=人-物关系=个人与物质自然的关系、人与自然生命的关系、人与肉体生命的关系)、人人关系(=人-人关系=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人史关系(=人-史关系=个人与历史的关系)、人神关系(=人-神关系=个人与上帝的关系)”。艺术启迪说强调,艺术是人的彼岸化的生命情感的象征性形式,是人的灵性生命与终极生命相遇的产物,最终企图从人的角度确立人神关系之轴心,与形而上学、宗教一起赋予人类文化以根基。
  11. 参见查常平:《新约的世界图景逻辑(第一卷)引论新约的历史逻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新约的世界图景逻辑主要指植根于圣经的人与世界关系的思考。
  12. 查常平:《当代艺术的人文批评》(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9年),第10页。
  13. 查常平:《人文学的文化逻辑——形上、艺术、宗教、美学之比较》(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第41页。
  14. 查常平:《当代艺术的人文追思(1997—2007)》(上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主编序。
  15. 同上。
  16. 当下不少艺术爱好者因为基督教思想在艺术批评中的显现而惊异乃至排斥。这一现象吊诡反证了该理论对当代文明的准确认知以及汉语思想传统缺乏本真人神关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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