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道学刊 第四辑 二零二一年 秋
Si Dao Journal No.4 Autumn 2021
内容摘要:本文着重概论性地讨论了笔者多年来在当代艺术文化的批评与研究中提出的混现代、人文批评、世界关系美学几个概念的涵义,指出混现代构成一种理解现实的文化逻辑,人文批评属于一种关于当代艺术的以人为焦点的批评范式,世界关系美学侧重批评理论本身在诠释过程中思想的内在逻辑性与连贯性。在宏观上,作为笔者的艺术哲学观,它们只是世界图景逻辑学的“艺术性”的、“实验性”的结果。
无论人文批评还是世界关系美学,其关于当代艺术言说的现实基础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人们每天直面的作为一种实然状态的混现代的社会历史现实吗?难道不是人们对于一种应然状态的关系现代性的精神文化诉求吗?难道不是自1840年以来无数华夏志士所寻求的推进汉语文明从前现代向现代更新的意识心理愿景吗?
一、混现代:一种理解现实的文化逻辑
在中国当代艺术文化中,“混现代”显然是可以用来总结这种现实的文化逻辑之一,具有表层与深层的涵义。其表层涵义意味着它是集前现代性、现代性、后现代性、另现代性的混杂融合,其深层涵义意味着人所生存于其中的种种关系的混杂。笔者曾经利用自己创建的“世界关系美学”理论,以上海双年展为个案研究对象,分析它所代表的在混现代社会中出现的混乱的审美世界图景,溯源性地反思今日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所遭遇的时代困境。[1]若想要摆脱这种困境,其可能的出路,也许是在这样的混现代的现实中逐渐建立一种以公义与慈爱为基础的关系现代性生活方式与关系存在伦理。所谓以公义为指向的关系现代性,指各种与人相关的观念范畴与概念范畴应该回到自身的规定性中,在人所直面的各种关系中各就各位;所谓以慈爱为指向的关系现代性,指这些观念范畴与概念范畴在回到自身的过程中彼此关联起来,形成一种现代人的关系存在合力,并在现实中引导人展开生活实践。
事实上,真正的混现代,其本质在于人所处的世界关系图景逻辑的混淆。汉语思想,或以人作为肉体生命的生存延续为至道、把人与自己的身体的关系看为首要;或以人人关系的道德伦理与强权正义为重心、仅仅把人在现实中的种种社会关系当作人的本质;或在人与自我的修身关系中推演出人所直面的其他关系。它总是以这些关系为基点,审视人我关系中的超越性审美活动与人物关系中的对应性求真活动,审视人史关系中的辨析性求问与人神关系中的顿悟性信仰,[2]进而以人的肉身之学、伦理之学取代物(理)学、史学、美学、神学。在价值论方面,大多数华人至今多以善取代真与美,以伦理道德的情感完善替代科学真理的理智追问与审美教化的意志净化,在生活实践中竭力抵制人作为形上、艺术、宗教之精神样式的存在。笔者所提出的“世界关系美学”,旨在追问个人究竟应当存在于一个什么样的整全关系世界中,追问个人究竟应当在一个什么样的整全关系世界中展开生活实践。在终极的意义上,它植根于人类需要一种什么样的作为应然之在的世界图景逻辑。
二、人文批评:一种关于当代艺术的批评范式
既然要使当代人回到人本身,那么,对于何为真正的人的追问乃是题中之意。在当代艺术的批评范式中,笔者倡导“人文批评”,以便揭示人的存在本相。
“人文批评,强调利用当代人文学的知识、思想、观念对当代艺术中的种种艺术现象展开深度的个案研究,期望在中国当代艺术评论界渐渐形成一种研究性的写作风气。基于对人的关系性本质的理解,无论就书写者而言还是就阅读者而言,人文批评的目的,就是要在我们身处的混现代的现实面前深度评论艺术家探究人作为语言生命体、时间生命体、意识生命体、肉体生命体、精神生命体、文化生命体、灵性生命体的视觉方式与艰难历程,探究人如何作为主体生命在自然中、个体生命在社会中、我体生命在自我中的存在经验,进而展开自己与吁请他人也成为这样的整全生命。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生态艺术,就是关于人的生命如何生成为人之艺术。”[3]人文批评,首先关注一切艺术爱者如何通过当代艺术的创作、传播与接受使自身生成为人的过程。
人是一个整全的生命体。他在语言中言说,他在时空中生长,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的身体经历矍铄与劳累、康健与疾病乃至死亡,他通过参与一切社会性的活动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他在文字、图像中把自己的意识、感觉、知觉、直觉记录下来流传于世,他渴望将这一切镶嵌在永恒的天花板中、使之成为神圣图景世界的一部分。在根本的意义上,人文批评植根于基督教人文主义而非世俗人文主义的大传统。基督教人文主义,以肯定性的人神关系来审视人在世界中的应然与实然的种种关系性的存在。其中,世界始终作为受造物而存在;世俗人文主义,以否定性规定人神之间的关系内涵。其中,世界仿佛可以离开其创造者而存在。
在艺术批评实践中,人文批评特别发展出一种感性文化批评的方法论。这种方法论,以源于作品而不限于作品、通过作品而不背离作品、为了作品而不媚于艺术家的批评方法为内容,注重如何具体而细微地、深入而宏观地将其贯穿在每一个艺术现象的描述评论中。[4]这里所说的“作品”,意味着一切艺术现象,第一是指狭义的艺术家创作的“艺术品”,其次包括个展、双(三)年展、文献展之类,最后囊括创作作品的艺术家与传播作品的艺术策展人、经纪人、编辑等。这一切,都是广义的“艺术性文本”,是人作为艺术之精神样式的载体。
当然,人文批评本身不是目的。批评者在批评活动中同时吁请读者一起生成为人、生成为以公义与慈爱为基础的关系中的本真的、整全之人,这才是人文批评的真正目的。
三、世界关系美学:一种关于当代艺术的思想诠释
华夏族群如何摆脱“混现代”的桎梏?其可能性之一,乃是要建立一种以公义与慈爱为基础的关系现代性思想体系与关系存在伦理,使各种观念范畴与概念范畴回到自身的差别性与相关性的规定之中,回到这些范畴所指的人的关系生活世界中,发挥它们的规范与引导功能。为此,笔者提出世界关系美学理论。作为一种以当代艺术为对象的思想诠释理论,它企图实验性地探讨以人为焦点的关系现代性思想体系与关系存在伦理。这种存在伦理,彰显在人的生活实践中,即在人的个人生活、自然生活、社会生活、历史生活乃至灵性生活中。
世界关系美学,就是以世界关系图景为对象的感性学。它的论题如下:“个人(作为个体生命的人)和世界的七个生成因子形成人言关系(=人—言关系=个人与语言的关系)、人时关系(=人—时关系=个人与时间的关系)、人我关系(=人—我关系=个人与自身的关系)、人物关系(=人—物关系=个人与物质自然的关系、人与自然生命的关系、人与肉体生命的关系)、人人关系(=人—人关系=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人史关系(=人—史关系=个人与历史的关系)、人神关系(=人—神关系=个人与上帝的关系)。这些关系的互动进而生成为世界图景逻辑。当把这种世界图景逻辑应用到当代艺术的批评中,我们就会发现当代艺术对人实际上表现出了独特的语言性、时间性、个人性、自然性、社会性、历史性、神圣性诸方面的言述。”[5]同时,按照本真的世界图景逻辑回应当代艺术的这些表达是否有助于一种以人为焦点的关系现代性思想体系与关系存在伦理的奠基,这也是世界关系美学的研究者必要的工作。其第一步,需要阐明当代艺术具体的问题域。
按照这种世界关系美学的逻辑,以人与语言的关系为例,当代艺术的问题域应该包括:“什么是人(语言生命体)?什么是语言?人与语言的对立(分离)关系,人与语言的并立关系,人与语言的合一关系:人的语言化与语言的人化,即人的语言与语言中的人。换言之,在当代艺术中,艺术语言如何在艺术的媒材与媒介两个方面得以更新演进?”[6]两个对象的关系,在逻辑上可以分为对立(分离)、并立、合一之三种。据此,读者可以结合上段中的七重关系列表推论性地展开当代艺术的其他问题域的内容。
当代艺术的以上问题域,是就单重关系自身内部而言的。七重关系如何互动地展开在当代艺术中,这构成了当代艺术的思想问题谱系。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这种思想问题谱系,既包括实然的维度,又包括应然的维度,还包括激发、展开实然中的应然维度。[7]
通过对于当代艺术的这种思想诠释,世界关系美学是要在人所直面的关系世界中呼唤、塑造人的本真存在样式。
四、世界图景逻辑学:一种关于人之关系世界的哲学
世界关系美学,建立在个人(the individual person)与七个世界因子——语言、时空、自我、自然、社会、历史、上帝(或终极实在)——形成的七重关系的基础上。其背后依据的,不仅是一种关系哲学,而且是一种关于(个)人之关系世界的哲学。这就是笔者竭力要阐明的世界图景逻辑学。
无论在实然的意义上还是在应然的意义上,世界图景逻辑学的方法论,依据整全的理解、分层的阐释、互动的审视而展开。整全的理解,意味着要整全地展开人所生存的七重关系即人言关系、人时(空)关系、人我关系、人物关系、人人关系、人史关系、人神关系;分层的阐释,意味着要分层地阐释每重关系的具体意涵;互动的审视,即从一重关系的视角审视其它六重关系。这样的审视,又呈现为实然状态与应然状态两个方面。每个方面展开的问题域,包括在四十二种可能性中,诸如人言关系中的人时(空)关系、人言关系中的人我关系、人言关系中的人物关系、人言关系中的人人关系、人言关系中的人史关系、人言关系中的人神关系。其对应的问题,为语言中的时空、自我、物质、社会、历史、神圣等观念的呈现;[8]又如,人神关系中的人言关系、人神关系中的人时(空)关系、人神关系中的人我关系、人神关系中的人物关系、人神关系中的人人关系、人神关系中的人史关系。[9] 其对应的问题,为神圣中的语言、时空、自我、物质、社会、历史等观念的呈现。[10]诚然,有的艺术作品所呈现出的问题,既可能隐含人言关系中的人时(空)关系难题,也可能隐含人神关系中的人言关系难题,属于上述多重关系彼此交织的产物。无论就历史层面、社会层面,还是就心理层面而言,人类所遭遇的全部难题,无不包含在这些关系互动产生的问题域中,产生在由实然状态与应然状态两个方面交织形成的种种难题中。真正的学术研究,就是要对这些纠缠着的问题域展开还原论的分析,进而吁请读者同作者一起回归本真的关系规定性中、并依据本真的关系存在伦理来生活。对于今天的中国人而言,其实然状态在总体上表现为前面所说的“混现代”的社会历史存在处境,其应然状态表现在如何从这种“混现代”的存在处境中开掘出一种本真的关系现代性的生活方式,一种基于本真的关系存在伦理的生活方式。
由于世界图景逻辑学中的七重关系都是以个人为焦点,所以,根源于世界图景逻辑学的“世界图景逻辑批评”,实质上属于一种本真意义上的“人文批评”,侧重于先锋艺术的人本诠释;“世界关系美学”,侧重批评理论本身诠释过程中思想的内在逻辑性与连贯性。这样,笔者的批评观可以总结为三论:人文批评的本体论、世界关系美学的基础论、感性文化批评的方法论。它们在应然的意义上都起源于世界图景逻辑(何为个人所存在的应然的关系世界)、在实然的意义上立足于“混现代”的现实论诊断。[1]
此外,笔者的“人文批评”这种当代艺术的批评范式发表后,引起众多学人的回应。他们在自己的论文中也展示了各自的人文观,展示了他们对于人的理解与定义。[12] 同时,“混现代”只是人文批评的现实背景与出发点,“世界关系美学”更多是在为人文批评提供深度的理论基础、为人给出前瞻盼望。但是,人文批评,并不是以人为中心范畴的批评,不是一种自启蒙运动以来的人本主义批评。相反,它企图同时承续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所形成的基督教人文主义大传统,关注人如何藉着艺术批评与理论言述生成为整全之人的难题。
人文批评,以人为焦点事件,追问艺术创作与艺术批评何以成人的难题。人如何将自己从本能的人生成为本质的人,如何将自己生成为在语言上丰富、在时空中充实、在自我中昌盛、在自然中康健、在社会中仁义、在历史中深厚、在神圣中富足的个体之人,这才是人文批评的核心论题,更是评价一切当代艺术作品与当代艺术批评的价值之终极标准。那些在神圣方面庸俗、在历史中肤浅、在社会中不义、在自然中衰败、在自我中猥琐、在时空中重复、在语言上干瘪的艺术作品与艺术评论,将成为人文批评批判与唾弃的对象。为此,人文批评,需要诉诸更深度的、更本源的世界图景逻辑学理论。
由于丧失了康健的自然观与仁义的社会观,在目前人类文明日益恶化的生态危机面前,在全球已知的15个气候临界点已经触发了9个、气候变暖不可逆转因而可能导致人类文明毁灭的当下,今天的人文批评需要更多地关注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人文生态的问题。同时,在这种批评实践中,批评家与艺术家一起需要从自己的生活开始点滴的节能减排,竭力延缓那一天的到来。[13]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2007年前,笔者一度希望建立一门称为“逻辑历史学”的人文学科。[14]当时,正如在日本历史的研究中所显明的那样,笔者对于历史的理解仅仅限于它的时间观、正义观、信仰观、语言观四个方面,指出历史逻辑包含历史时间逻辑、历史正义逻辑、历史信仰逻辑、历史语言逻辑。其实,按照世界图景逻辑学,这只是从人史关系考察人时关系、人人关系、人神关系、人言关系的结果,在认知框架上属于对人史关系中的时间观、正义观、信仰观、语言观的追思。[15]真正的“历史逻辑”,在原初意义上仅仅是构成世界图景逻辑的七分之一。按照其内在的逻辑秩序,本真的世界图景逻辑,还包括语言逻辑、时空逻辑、自我逻辑、自然逻辑、社会逻辑、神圣逻辑。“历史逻辑”位于社会逻辑与神圣逻辑之间。[16]“世界图景逻辑学”,成为了笔者自2007年以来全部思考的本源性前提与归宿。其纵深向度,笔者深信植根于“新(旧)约的世界图景逻辑”,并奠基于此。在此意义上,笔者的艺术哲学,不过是世界图景逻辑学的“艺术版”;其全部艺术批评,不过是在为世界图景逻辑学做实验性的工作。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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