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道学刊 第二辑 二零二零年 秋
Si Dao Journal No.2 Autumn 2020
内容摘要: 张晓风戏剧堪称寓言式戏剧,即以基督教信仰观念为先行主旨构设戏剧情节,形式上则大多取用中国传统文学已有的人物、故事,从而彰显基督教信仰的理性内涵,在质疑乃至解构传统人生理念的基础上,肯定基督信仰的真理性。作为当代第一位重要基督徒戏剧家,张晓风利用传统文学作品,从基督信仰与中国传统人生信念的碰撞、比较入手构思,既是基督徒作家改塑中国传统文学的志向使然,也是对双方对话之桥的构架,更同时是两种不同生活世界、不同观念系统相交集时,彼此对话的内在逻辑使然。基督信仰具有很强的终末论品质,立足于上帝之“恒”、“大”观世界之“时”、之“小”,这是张晓风戏剧喜剧意味颇浓之因。
1.谈论当代华语基督徒戏剧自要从台湾作家张晓风开始,因其乃当代华语文学中第一位成熟且有影响的基督徒戏剧家。其《第五面墙》写于1971年,是年末至翌年初公演,[1] 大约是她最早公演的戏了,大陆无比之更早者。张晓风以散文及小说在大陆闻名,其戏剧至少艺术上是同样的佳品,但大陆无出版,于是知者寥寥。各地华人教会在各种教会节期如圣诞节、复活节等虽也不乏戏剧性节目的创作和演出,但因其侧重在宣道,艺术上也稚幼,此不计。
2.《晓风戏剧集》里除却《第五面墙》,每出一望而知几乎都仿佛寄居蟹般有对传统文学意象、故事架构等的改编取用。《武陵人》,故事取自陶渊明《桃花源记》;《自烹》,对易牙烹子的重述;《和氏璧》,和氏献璧的改编;《严子与妻》,《蝴蝶梦》、《大劈棺》、《庄子修鼓盆成大道》几个作品的综合;[2] 《一匹马的故事》,取自塞翁失马/得马;《猩猩的故事》,取自朝三暮四故事,将猴子换成了猩猩;等等。张晓风借用这些现成的故事、意象,注入基督教信仰观念,鸠占鹊巢般地既宣扬了基督教之“真理”,也同时完成了对传统文学之解构和重塑。
3.这样,张晓风的戏剧基本上堪称寓言式戏剧:以基督教信仰观念作为先行主旨,剪裁、改塑传统文学故事及意象,糅合现实生活情景,以基督教信仰与传统文学题旨的冲突为枢纽构设戏剧情节,达成对基督教信仰的倡扬。
如脱胎于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武陵人》。《桃花源记》本系一乌托邦故事,讲述人们备受暴秦与战乱之苦,渴望远离暴政乃至于君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平安宁地劳作繁衍,享受纯朴自然的天伦之乐。这种道家式生活理想,在传统文学里多少年来不知被多少人奉为圭臬,而《武陵人》却弃之若履:那种悠闲安静的幸福,只不过“是一种次等的理想”,“次等的美善”,“比丑恶更令人不能忍受”,是“比秦更可怕的东西”。因为秦还有毁灭之时,而桃花源里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环已被人视为天道,人们沉迷麻木其中而不自知。“他们的欢乐是一种凝结窒息的欢乐”,人连“作梦的权利”也失去了。[3] 武陵人虽然困苦,却“可以因为苦难的煎熬而急于追寻第一等的美善”,人们“以艰难为餠”,“在长久的磨难里”,可激发人“切切地渴想着天国”,使人“至少有向往天国的权利”,而桃花源那种“次等的幸福麻痹了灵魂”,不仅让人“忘记了天国”,甚至连人“思索的权利”也被取消了。[4]
4.应该说,《武陵人》对桃花源的省思是深刻的,对中国文学从不视为问题的问题,提出了尖锐的质疑。恰如黑格尔(Hegel)所谓中国家长制王朝此起彼伏的更迭只不过是种没有进步的恶循环、恶无限那样(大意),桃花源人百年如一日循环往复的日子,即使没有暴政和战乱之苦,也同样是恶,甚至比恶更恶。别尔嘉耶夫(Nikolai Berdyaev, 1874-1948)极为赞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里的话:“受苦这可是意识的唯一原因”,[5] 因为痛苦激发思想,就连桃花源也同样是痛苦催生的果实。没有痛苦的桃花源一定会使思想枯萎,而作为“会思想的芦苇”(卡斯帕尔),人没有了思想自然也便退化得与草木无异了,故孰能比此恶更恶?诚如《武陵人》所表明的,基督教不是要回避痛苦和死亡,却是要人要主动担受起它们,从而出死入生,进入天国和永生。朋霍费尔(D.Bonhoeffer,1906-1945)说:“现代人受到的挑战,是要在一个不信神的世界的手里参与上帝的受难。……使基督徒成为基督徒的,……是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中参与上帝的受难。” [6]
5.《武陵人》对桃花源梦的冲击是强悍的,不管其是否能够唤醒每个在那里昏昏欲睡的人。不过,很明显,这种摇撼《桃花源记》的观念,很难说是从戏剧情节自身之中所流出来的,主要地却是从外面的世界即基督教那里进来的。在《武陵人》中,主人公就是从“外面”来的闯入者,最后走出了桃花源的,也只是这个本来就是“外人”的人,却不是桃花源里的“原住民”。也就是说,《武陵人》的观念来自于戏剧之“外”,是从外面强力“嵌入”戏中的,“突兀”、“牵强”之嫌明显可见。试想:主人公对桃花源人讲说“天国”,可晋人哪里晓得“天国”呢?不过,作为寓言式戏剧,这种观念的嵌入也显然拥有其在诗艺上的合法性。笔者以为,寓言正是以用外在的观念、理念去剪裁生活素材、世界现象,即“侵入”相应的经验场域为文体特征的,这是寓言的文体权利,[7] 也是其力量所在。
6.戏剧形式是寓言性的,人物形象却是写实性的,这两者之间自然会有罅隙。这种罅隙使张晓风戏剧不得不取用不少实验、象征等非写实的手法(如《武陵人》的主角黄道真一人需要化之为黄、黑、白道真三个),从而使其戏剧的“做戏”意味过浓,艺术品质难免不打折扣。如《武陵人》主人公一个捕鱼为生的渔夫,讨论人哪里来、往何处去、活着有什么意义一类把人“向上拉”、“往高处提”的问题[8] 虽非不可,也总难免牵强之嫌,而且他说话也牵强得像个才子书生了:“这里是桃花垒成的峡谷,夹得我衣衫都红了,我怕这桃花会塌方,我怕我会被这温柔的红压死。”[9] 戏剧尤其是话剧的道白诚然可比口语大白话雅致些、表演化些,但人物语言的“言如其声”——比如老舍《骆驼祥子》、《茶馆》等写北京人,人物便要是北京人腔口——的原则却仍是不能离之太远的,而《武陵人》显然是远了些。不过,对张晓风戏剧,这种“远”却像是很难避免:戏剧形式的寓言性与人物形象的现实性间的罅隙需要填补,于是便只好求诸于“做戏”之“做”了吧。
7.不过,《第五面墙》不存在此类问题,它是出不涉及传统文学作品的实验剧。该剧拆除了舞台与生活的界限,将演员、导演、观众、戏里戏外等都活泼地连为一体。该剧有实验剧的思想介入、观念渗透、手法陌生化,但却没有不少实验剧几乎与生俱来的生疏、晦涩、牵强,呈现给观众的基本是写实的生活样式,不迟不滞,戏味十足。实验剧写得自然天成,不见“实验”的刀痕斧迹,足见其功力。但该剧其实也同样是出寓言剧,实验剧形式的寓言剧,同样是以信仰教条、信仰观念为经纬、颜料,将既有的生活图案重加织染而已。戏的主旨正是剧中的“先知”宣读的圣经《传道书》的意思:一代代的人们在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蝇营狗苟、获得喜乐,失去、失败则恼怒悲伤,人人鼠目寸光,只知盯着眼前看得见的东西,独不知抬头看“最美”的即“开向湛湛青天”的“第五面墙”。一家人有血缘关系,却缺乏心灵的爱与契合,活着也不过一群活死人而已,最终皆将归于“虚空的虚空”,生命并无意义可言的。
8.显然,对生活的这种搬演对观众固有观念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但同样显见的是,这种冲击主要地是理性的,主要是作用在观众的理智上,而非情感、意志上。它在观众那里引起的大多是会心地颔首而笑,而非情感的波涛和意志的涌动。观众由之而得到的应主要是对事情本质的理性透视,清明的理智真理,而非生命的振奋激动。在这个意义上,张晓风的戏剧堪称“信仰的智性表现:真理和寓言式喜剧”——说其为“喜剧”,应是不言而喻的吧:让人得获理智的洞识、喜乐,感受到理智上的优越的,大抵也就是喜剧了。赘言之,因为戏剧故事观众心里早已从传统文学中有所闻见,在剧情尚未推展到位之前,观众便已隐约预感着、等待着了,也就是说,观众始终是享受着自己知性上的优越感、满足感的,剧情的结局于是也好像从观众的预料里喷薄而出,从而使其之优越感、满足感进一步得到强化。这不正是喜剧感吗?
9.这一点颇值深思:为什么当代第一位基督徒华语戏剧家给出的是这样一种“真和寓言式喜剧”,一种主要诉诸于信仰者理性优越感的喜剧性戏剧呢?
10.彰显信仰的理性内涵,是基督教信仰本身的内在要求。圣经说,上帝不仅是以口中所出的话语创世的,而且上帝就是话语本身、语言本身,所谓“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10] 而这个“道”与中国道家儒家之道迥异,它就是语言或言。[11] 这就意味着,上帝的话语既是神圣话语,是圣言,是信仰的源头,也同时是包括人言——审美情感的、伦理道德的、理性思辨的等——在内的一切话语的原型、源头。她不仅要求人信仰之,而且要求由之而感受之、意志之、思辨之。一言以蔽之,圣言从天而降,进入人的话语世界。一方面,这自然意味着圣言启动了与人言的全面对话,另一方面,这也自然召唤着人言对圣言的全面回应。安瑟伦(Anselm,1033-1109)“信仰寻求理解”的伟大意义便在于,信仰与理性联手,既通由理性进一步深入信仰的奥秘,也同时为信仰进入世界,理性地与世界展开对话架设桥梁,拓开圣言向人言、向信仰外世界延展的路径。这既是人言对圣言召唤的回应,也是圣言要求于人言的不可回避的使命。
11.因此,张晓风对传统文学的“嵌入”,实际上乃在自觉寻求基督教信仰与传统文学的对话,是以基督信仰之“真”祛除传统文学之“伪”,以戏剧形式推动圣言向 “人言”的一种突入。人们说伟大的文学,必须有伟大信仰、伟大哲学的支撑,从中国文学嬗变或演进的角度看,这种理性的自觉,也许正是张晓风戏剧的历史性意义所在。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越来越深入地体会到,不仅仅对于基督教文学,而且对于整个华语文学创作,张晓风的戏剧都具有里程碑性、奠基性的意义,因为她开启了源于基督教信仰的理性观念改塑中国文学、改塑中国文学理性质地的历史性行程。
谈华语基督徒戏剧从张晓风开始,除了她时间上最早,是谈论的无可更改的“事实起点”,而且,从发展的逻辑脉络上看,张晓风的戏剧也是个不可回避的“逻辑起点”。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类似的对中国传统文学典籍、典型意向、支柱性观念与概念,以及其题材和意象等的理性审理,没有对它们的拆解、重估、重构,中国文学的新生、中国基督教文学之蔚为大观,恐怕是难以想象的。刘小枫《拯救与逍遥》[12] 等学术性散文,既可看作对先行者张晓风的某种呼应,更可看作这种思考的旁证吧。[13] 大陆、台湾语境不同,基督教被文学界、思想界注目时的时间、情势有异,但较早的先行者不约而同地有差不多同样的努力,应该是值得深长思之的。
12.这使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张晓风的戏剧会呈现出喜剧意味:当她从基督教“真理”的高度审视传统文学之际,自然是智慧上优越地“由‘上’观‘下’”、“以‘大’观‘小’”的;这样,当看到被观之物错谬百出、笨拙不堪却混然不觉,还一本正经搬演着荒唐故事时,自然会生出来喜感的。
13.与由上观下、以大观小相连的,还有“以‘恒’观‘时’”,“由‘来’观‘今’”。上帝是永恒之在,人则是时间性存在。基督教信仰是充满终末论品质的信仰,上帝道成肉身,进入时间,便开启了人从世界末了的未来,反观世界今日的可能。当能够从未来的光亮回看世界今日图景之时,今日光怪陆离、混沌迷蒙的诸般世相,便难免显出几分可笑了。这自然要为张晓风式的寓言性戏剧平添几分喜剧意味了。可大胆言曰:基督徒的寓言性文学创作以及寓言创作,必将发生汹涌的大潮,蔚为大观,张晓风戏剧只其开端也。当然,这里并不是说基督徒写的任何寓言作品或寓言性作品,都会是喜剧性的。比如齐宏伟的寓言剧《鹰》[14] 就并无喜剧意味。这里的关键在于,齐宏伟的寓言剧倡扬的是道德上的“良善”,而非认知意义上的“真理”。
14.有一利,则有一弊。我觉得,与这种认知意义上的真密切相关,可看出张晓风最可关注的,是巴赫金(Mikhail Barkhtin,1895-1975)所说的那种诗学上的独白型范式问题。与传统文学相比,张晓风在精神旨趣上是基于基督信仰的“大”、“上”,但在诗学范式上,则与传统文学一样是独白型的。也就是说,作品不过是作者的独白宣说,生活在此仅是纯粹的认识对象、认识客体,作者是全然的宰制者,主人公只能被动接受作者的盖棺论定,既不能与作者平等互动,实际上也不能与作品其他人物真正平等互动。作者是唯一的主体,主人公皆为客体。这样,失去了主体性的主人公,不仅不能与作者对话,也同样不能与上帝对话。如果说其与上帝显得似乎有对话,那也不过是作者认识的展开。而且,更严重的还在于:当作者只将主人公看为客体的时候,按照黑格尔著名的主人与奴隶的辩证法去看,作者便必也是客体性的,至少其主体性是不完全、不充足的。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对上帝之认识的“真理”性,岂不也要打些折扣吗?应当说,比之陀思妥耶夫斯等张晓风在信仰理解上并无新推进,主要原因似可在此。
15.当然,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对比参照,显得像是不妥,甚至是不伦不类。因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的俄罗斯,基督教(东正教)已经浸润了八百余年,而在张晓风生活的台湾,基督教则是在十九世纪中叶才传入的,至今还不过一个半世纪时间,而且不像俄罗斯,从未被宣布为国教,故想象会诞生陀氏那样伟大的基督徒作家幼稚又荒唐。这诚然有一定道理,但我们有至少两个理由来为以陀氏为参照作辩护。一,文学是高度精神性的劳作,作家的精神既受一己所处时空的制约,但在文化、资讯日渐发达的今天,跨越这种制约,汲取其它时空的精神营养,这使得“站在巨人的肩上”的创作是可以期待的吧。二,文学创作极大地仰仗于个人的独创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时候的俄罗斯,也只有他一人达到了他那样的高度。因此,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衡量的参照,亦即对作家个性、创造性充分发挥的一种珍视、信任和渴望吧!
注释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