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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灵歌与乡村教会——皖东北乡村基督教信仰的宗教人类学调查

刘康乐(长安大学)

内容摘要: 皖东北是苏豫皖交界地带中国北方一块贫瘠而苦难的土地,20世纪初美国作家赛珍珠曾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大地三部曲”,揭示了皖东北乡村农民的生存境遇和信仰世界。时至今日,皖东北泗县等虽然已经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但这里的农民较之于附近地区仍然较为贫困。在这个人口不足百万的淮北平原小县,蓬勃发展的基督教在城乡却拥有超过10万信徒。基督教充实着贫困农民的精神世界,乡村的教堂、赞美诗等也以浓郁的地方色彩展现了农民对于信仰的理解和表达,这种看似“异端”的乡村基督教,正是基督教中国化和乡村信仰创造力的生动写照。

2006年冬天,伦敦大学人类学家石瑞教授来到皖北考察,他和当地的基督徒们一起参加礼拜,在乡村的麦田里企望寻找消逝已久的田园世界。虽然乡村的宁静和萧瑟让他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异国情调和怀旧情怀,但是毕竟这里表面的平静下掩藏了难以觉察到的苦难人生,他说:“最近造访了位于安徽的宿州,祥和的景致和宁静的村落建筑,令我动容。然而人生中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依然会在这样安详平静的地方上演。在宿州,我和友人参与了一场引人注意,并且感动人心的教会礼拜。出席的人,大多是村里的长者,女性尤多。理所当然的,他们看起来就如同那些经过历练,而体悟了人生的人。同时,他们仍然有更多东西需要去思考。”石瑞教授的复杂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作为来自一个西方世界的学者,第一次接触中国乡村的基督教,内心充满了信仰认同的无限惊奇,但乡村的田园美梦一经打破,乡村基督教浓厚的中国民间特性和中西文化差异带给他更多的心灵震撼。

一、神圣的俭朴:乡村礼拜堂

建筑最能够体现建筑者和居住者的观念和审美,礼拜堂作为信仰空间的神圣性,体现在乡村基督教徒的自我主观理解中。在乡村基督徒那里,他们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念和对神圣的理解建造教堂,其中掺杂着民间特有的文化因素。乡村基督教特别是家庭教会,割断了与城市和西方的联系,他们只有按照对《圣经》和基督教义的粗浅理解,闭门造车,把基督教改造成为易于被传统农民所接受的模式,而这种改造的素材,只能来源于他们所熟知的宗教形式和传统信仰观念,比如孔庙、祠堂、道教、佛教和其他民间宗教等。

乡村礼拜堂的建筑脱离不了当地民居建筑的模式,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把礼拜堂建成本地最好的建筑,或者是他们眼中最能体现上帝祭坛神圣性的建筑。乡村礼拜堂普遍具有北方民居的典型特点,如同北方农民一样的高大、结实、坚韧和质朴。在纯粹艺术审美的层次上,多数礼拜堂的建筑缺乏美感,甚至极其粗陋、沉闷、灰暗和单调。它们的质朴质量所呈现出的是土地的厚重、生命的谦卑和勇于受难的精神。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努力通过朴实的装饰表达美好的祝愿,把那些自以为神圣的建筑元素添加到礼拜堂之中。高大门头、吉祥图案、雕花门窗、飞檐、石狮、楹联、门镜、龙脊和石龟,中国传统文化的建筑元素往往拙劣地表现,极为真实地展现了农民自己所塑造所欣赏的基督教建筑模式。

礼拜堂的本土色彩,不仅仅体现在建筑本身,那些建筑中的装饰元素有着更为丰富的乡土文化特色。礼拜堂的装饰元素包括教堂内外的装饰品和附着物,甚至包括用于礼拜活动的其他事物,如门头、屋顶、标语、门联、讲堂、乐器、座椅等等。礼拜堂有着中国式的建筑,但是它的门头是经过精心改造的,因为这是向外显示礼拜堂特征的地方,被夸张的高高门头装饰以荷花、灵芝一类的吉祥纹案,顶上画上十字架和教会的名称等。有些教堂的大门两旁会放有两尊石狮,门边的墙上漆上对联,内容为“荣神益人”“作光作盐”一类的基督教神学教义。这些是乡村礼拜堂所特有的内容。

在皖东北的泗县四山教堂,我们见到了当地教会的传道人高老师,他就乡村基督教建设、赞美诗创作、基督教发展和教堂管理等问题与我们进行了交流,为我们的田野调查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这位憨厚的中年男人富有基督徒的激情,他们全家都是基督徒。他带领我们参观新修的教堂,这也是他一手设计建造的,这让我们十分惊奇。他不曾学习过建筑技术,也没有接触过西方教堂的建筑,只是凭着他对礼拜堂的自我理解来诠释着基督教神圣空间的内涵所在。礼拜堂的外观既不新颖,也不独特,主体为五间大瓦房,入口大门开在山墙处,拾级而上进入礼拜堂内部,整个空间更像一个庄严肃穆的大剧院,前方是一个幕布上镶嵌十字架的大舞台,台下一排排静静的长椅正像等待着观众的入席。

这座礼拜堂的建筑设计,很自然让我们联想到小时候最熟悉的大礼堂,门头上写着毛主席的语录,刻着闪耀的红五星。那通常是政府机关举办晚会、会议和各种演出活动的场所。在多数的农村人看来,大礼堂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代表着权力、威望和某种高尚的生活方式。乡村的礼拜堂沿袭了大礼堂的神圣气质,但其中的装饰元素已被圣言和十字架所取代。我想那设计和建筑礼拜堂的如高老师一样的人们,一定对当年辉煌气派的大礼堂充满由衷的崇敬之情,在乡村基督徒的眼中,也只有大礼堂的建筑样式才能够真正配得上上帝的祭坛和传道的圣堂。

二、异端与邪教:形形色色的乡村教会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基督教在中国农村的复兴,基督徒们在为福音事业欢呼雀跃的时候,打着基督教旗帜的各种信仰组织正在侵入乡村的教会。在远离城市的乡村,信息闭塞而贫穷愚昧,由于缺乏正信力量的引导,也由于对信仰认知能力的不足,许多打着基督教旗帜的邪教组织得以进入乡村社会。他们是乡村基督教真正的敌人,在乡村教会里造成很大的恐慌,如“灵灵教”“全范围教会”“东方闪电”和“呼喊派”等。邪教组织的侵入,打破了乡村基督教会的宁静生活,乡村基督徒为之笃信和努力的天国之梦,是否被现实的残酷所打碎?

我们在调查中发现,由于政府明令取缔“呼喊派”等邪教组织,这些邪教组织的工作就变得更为诡秘。他们使用各种手段拉拢人们入教,甚至包括色情引诱、施予威胁和压力等。除了拉拢邻居、朋友入教外,他们更打入教会内部,企图完全控制“三自”教会。不少基督徒能够识破他们,但也有一些人不明真相。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教会不得不严禁各种来历不明的传道人来教会传教。而在更多的家庭教会里,外来的传教者常会带来一阵恐慌。人们一旦加入这些邪教组织就很难脱离,他们的生活将成为魔鬼的梦魇,他们鬼鬼祟祟地在黑暗中接头聚会,亲戚和朋友也逐渐远离他们。他们成为离群的羔羊,在背离真理的道路上滑向难以预知的深渊。

除了各种邪教组织,乡村还有各种被认为是异端的基督教派。在皖东北的偏僻乡村,在砀山和泗县,有真耶稣会和安息日会的传道人在悄然传教,并且在一些乡村建立了自己的礼拜堂。他们在一些教义和崇拜仪式上与传统教会存在分歧,被一些传统教会当作异端。不过在很多时候,“三自”教会也接受他们参加礼拜活动,不强调各教派之间的差异。真耶稣会和安息日会等教会组织在乡村公开传播,宗教管理部门也不会过多干涉。不过作为基本的条件,他们必须承认“三自教会”,参加“三自教会”的会议,并接受“三自教会”的领导。虽然这种和谐的局面是表面的,但是对于宗教管理的官员来说,统一的教会是必要的。

近年来乡村教会的发展态势,还体现为“三自教会”的冷清与“家庭教会”的兴旺。长期以来,三自教会是皖北乡村教会的唯一存在形式。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农村还很少有教堂,随着农村教徒的增加和农村经济的好转,信徒自发筹建的乡村小教堂相继出现。据不完全统计,皖北泗县的小教堂总数在一千所以上,信徒约十万人,占全县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家庭教会”又称为“地下教会”或“秘密教会”。皖北家庭教会的兴起于本世纪初,究其原因大约有以下几点:首先,与官方的不合作是基督徒普遍的心态。其次,由于三自教会的负责人没有处理好教会的日常事务,尤其是财务不明,引发了许多信徒对三自教会的不满情绪,他们纷纷脱离三自教会,自办家庭式的小范围聚会。再次,三自教会里由于人数过多,例行的聚会缺乏深入的交流,许多信徒没有强烈的归属感,而在家庭聚会中,由于人数少,大家都是熟识的邻居和朋友,能够感受到家庭式的关爱和温暖。还有一些本来是参加三自教会的信徒,由于家距离教堂很远,在阴雨天或者农忙时参加聚会很不方便,临近的信徒便自己组织小范围的聚会,如此也演变成为家庭教会。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信徒离开三自教会,加入家庭教会。有的乡村有好几个家庭教会,每个教会有十几到二十几个信徒,一般都不会超过三十人。家庭教会的负责人贡献出自家房屋作为聚会场所,也有其他人捐献来维持运转。家庭教会普遍比较简约,不需要多少资金就可以维持。家庭教会信徒间的关系比三自教会信徒间的关系更亲密,大家常在一起聚会,相互帮忙做农活。每逢宗教节日都会有丰盛的聚餐,没有人计较这些活动的费用。

由于三自教会的信徒不断被家庭教会的信徒劝说而转入家庭教会,导致三自教会人数太少而无法正常活动,有时候临近乡村的三自教会小教堂不得不合并或者撤销。三自教会和家庭教会一般来说没有多少分歧,有时候也相互参加彼此的聚会活动,但并非二者都能够和平相处。在泗县县城考察的时候,我曾试图将三自教会和家庭教会的信徒们聚在一起交流,然而这样的努力终究以失败告终,他们虽然表面上客气地寒暄,但私下里家庭教会的信徒十分激烈地攻击对方,甚至说他们是魔鬼。

在皖北偏远的农村,三自教会的聚会日渐衰落,更多的信徒们选择小规模的家庭聚会,但是在县城和镇上,三自教会还是主要的教会组织。初步估计,家庭教会信徒的人数已占总信徒人数的一半以上,或者更多。对于家庭教会,官方似乎默许他们的存在。只要他们没有带来麻烦,政府对此也并不干涉,其实也无法干涉,因为宗教局是一个清冷的部门,工作人员很少,一般没有精力管理更多的事务。他们的一般做法是回避问题的存在,但也表达对于家庭教会过快发展的担忧。

三、信仰与重负:乡村基督徒的生活

美国作家赛珍珠是把皖北乡村生存状况带到西方的第一人,她的长篇小说《大地》以皖北城乡为舞台,对中国农民展开了动人心魄的长篇叙事,作品也为她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获得了193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1917-1921年新婚的赛珍珠跟随丈夫布克在宿州教会工作,由此接触了皖东北的乡村农民生活,包括他们的信仰世界。她以一颗真诚同情的心与他们相处,在晚年回顾这一段宿州经历时说:“在南徐州, 住的时间越长, 就越了解住在城外村庄里的贫苦农民, 而不是那些富人。穷人承担着生活的重压, 钱,挣得最少,活, 干得最多。他们活得最真实, 最接近土地, 最接近生与死。最接近欢笑和泪水。走访接近他们, 我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 [1]

赛珍珠所描述的八十多年前皖北乡村农民,在今天仍然没有完全摆脱贫穷的生活。但是今天乡村的基督徒们,已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和信仰。他们的忏悔和祷告是我们以往所不曾听闻过的心灵之语。不敢想象平日里那么熟悉的、沉默寡言的乡邻竟有着那么丰富的情感世界!他们虽然不曾受过多少教育,但是他们的语言一样充满了睿智的哲理。对圣经的理解虽不是十分深刻,却也十分难得的准确。礼拜仪式结束后,热情的传道人为我们的调查工作祷告,她那样的虔敬和投入,令我非常感动。

泗县瓦房乡三周村的周姑是远近闻名的家庭教会传道人,她把家中院子里的一间厢房改成聚会点,用自己养老的积蓄购买黑板、书籍、板凳和其它需要的物品。参加这个聚会点的都是亲友和非常熟悉的邻居。在这个十来个人的小集体中,大家相互敬爱,一同读经和祷告。周姑儿孙满堂,一家过着很平静幸福的日子,老伴和儿女们虽然不参加他们的礼拜活动,但也并不反对她做传道事业,总是给她很大的鼓励和帮助。初见周姑时,这个六十多岁的慈善妇女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的身上有一种令人着迷的魅力,散发着基督徒特有的激情。她的说话柔声细语,谦卑中带着很重的哀伤和忧愁。她做礼拜时虔诚地忏悔和祈祷,动情地哭泣,泪流满面,把世间的一切都抛在一边,只面对耶稣和上帝,坦露自己的内心。不过知情人告诉我们,五年前她还是村里出名的泼妇,虐待公婆,打骂儿媳,对待亲戚和邻居刻薄而倨傲。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病痛折磨着这个曾经十分刚强的女人。人在无能为力的绝境中,总会复归最初的善良本性,才明白人在上帝面前是多么渺小!大病痊愈之后,她虔诚地参加了教会。以前她不曾读过一天的书,现在已经成为博学的讲道人,她把这一切都归于神的奇迹。

泗县三湾乡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普通农村妇女,是当地颇有威信的基督教传教人,她有两个孩子,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家庭事务和农业生产基本上由她担当。在农业劳动之余,她是当地基督教活动主要的组织者和讲道人,她家中最大的三间正屋被开辟为聚会点。他们的日常活动,与“三自”教堂没有太大的差别,讲经、唱诗和祈祷等活动按部就班。农民对基督教有很高的热情,加上他们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在农忙时,宁愿少睡一会,也不错过礼拜活动。每次聚会大概从早晨五点多钟就开始,每周定期一两次,常年如此,从不间断。我们交流了对一些基督教教义的看法,她的见解令我震惊,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竟然能领会如此深奥的教义,更令我震惊的是,她竟然并不识字!她每天除了田里的劳动、做家务,还要组织教徒活动,有时到外地联系教会事务,大家都说她有使不完的力气。她骄傲地告诉我,她从来都能保持最好的状态,过最好的生活,是耶稣圣灵给了她力量。热情、自信、好学和无私的品格,从她身上我看到了乡村基督教的希望。

不过我们也很想了解,在那些基督教信徒比较少的乡村里,那些被边缘化的信徒们又要承受怎样的心灵考验?乡村教会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基督徒,为人忠厚,农忙外做一点补鞋的手艺。他平日里除了聚会、做农活、赶场做点小手艺之外,跟人们没有多少交往,仅有的朋友都是教会中的兄弟,甚至亲友对他不能理解而疏远他,乡邻也视他不务正业而眼中充满鄙夷。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他能够保持着一颗虔诚的信心,苦闷、孤独和生活的贫困,都不能压倒他的精神。但是这样的教徒毕竟是少数,许多被边缘化的基督徒实际上长期处于自卑之中,很难融入乡邻的交往圈子,他们只有教会中的朋友。外部世界越是排斥他们,他们就越在教会内部寻求安慰。

在调查中我们曾经问过一些教会外的农民,他们是如何看待基督徒和教会的?很多人认为那些加入教会的人,不少人曾经做过恶事,或者虐待公婆,或者打骂家人。传统的报应和承负观念对农民的影响是深刻的,当年岁已长,老之将至,这种对未来的恐惧与日俱增。基督教宣称只要真心悔改,就可以得到救赎,进入永恒的天国,这给那些罪恶感深重的人们一副心灵救治的良药。

农村中一些人际关系很差的人也进入教会,教会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加入。然而一些人进入教会之后,并没有有所更新和改变。有些人在教会里是一套言行,在家又是一套言行,给教会外的人们造成了不好的印象。很多人不愿意加入教会,因为不愿意与他们曾经鄙视的人为伍。而且在教会以外,还流传着很多关于教会的传言,说他们抛弃了传统伦理,并把男女聚会描绘成一个淫乱的场所。这种误会在一定意义上也造成了来自非信徒群众对乡村基督教会的舆论攻击。

当然这些误解也绝非空穴来风,一些基督徒的堕落大家有目共睹。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泗县基督教发生了两大刑事案件,给当地的教会形象抹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三湾乡的传道人尤胜记借传道为名猥亵强奸妇女三十多人,受害妇女因为迷惑和惧怕,一直没有告发。最后尤胜记竟发展到杀子献祭的疯狂境地,被抓获后那些丑事才被人们所知道。此类打着传道旗帜的违法案件还有多起,使基督教的声誉在当地群众中受到很大的影响。

近年来乡村基督教的发展过分迅猛,信徒也鱼龙混杂。教会千方百计地吸收信徒,但在实际生活上对他们的伦理教育远远不够。乡村教会的领袖缺乏远见,有些人很难摆脱农民的狭隘观念。教会的管理制度上很不完善,在财务和教产等方面存在着很多问题,信徒的捐献和开支的具体账目很少公开,这些都引发了平信徒的很多抱怨。

四、本色与本土:乡村基督教的抉择

“尘归尘,土归土,肉身归大地,灵魂向天主……”这是一首在农村丧葬仪式上基督徒们为死者做追思礼拜时所唱的灵歌。葬礼中还有跳灵舞。乡村的信徒们,使用民歌和流行歌曲的曲调来唱赞美诗,用民间仪式做礼拜和祭祀,甚至为丧葬仪式做道场法事,在意识深处把传统的民间信仰加入到基督教之中。这在广大农村地区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宗教文化现象,被学者们戏称为“民间基督教”(Folk Christianity)。

中国文化有着巨大的包容和改造力量,任何一种外来文化的进入,最后都可能被改变的面目全非,比如禅宗,比如乡村基督教。乡村基督教的本土化、民间化正成为当代农村基督教的普遍形态。在民间基督教中,礼拜堂和赞美诗的本地化特征最为突出,在视觉和听觉两个层面,以十分强烈的可见和可闻的冲击力,表现了乡村基督教在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紧张和融合,它们以一种变异的宗教形式表达了广大农民对于信仰的渴望。

除了礼拜堂建筑表现的传统风格,“八仙桌”这样的传统家具也常常在礼拜堂中使用。唱诗的伴奏乐器,很少会有钢琴这样的昂贵乐器,风琴和手风琴也很少见,最常见的伴奏乐器有二胡、柳琴、唢呐、口琴、三弦、锣鼓和笛子等。这不仅是因为这些乐器价格更便宜,而且也是因为在农村的信徒中颇有一些人精通这些乐器,而对于西洋乐器演奏知之甚少。在经济比较困难的礼拜堂,那种靠背型的长椅也很缺乏,只好用农家的长条板凳代替,或者用蛇皮口袋缝制的垫子,席地而坐,状如和尚和道士的念经打坐。实际上乡村基督徒确实也在扮演着以往和尚和道士在民间宗教安慰中的角色,比如前一节开头我所叙述的基督徒在丧葬仪式上的礼拜。当然在结婚、孩子满月这样的时候,基督徒也会被邀请去唱灵歌跳灵舞,每次宗教服务通常也有不菲的收入。

另一方面,基督徒家中的建筑装饰元素,如门神、门联、神龛、年画、中堂画、灶神位等具有民俗文化特征的建筑装饰品,被加入了基督教文化的内容,或者可以说被基督教化了。春节贴春联、门神和年画是中国传统的民俗,在基督教家庭,我们看到他们的春联具有迥然不同的内容,不是通常情况下的辞旧迎新的祈福,而是充满说教传道的基督教文字。门神不再是令人敬畏的迟敬德和秦叔宝,而是被悄悄地换成了长着翅膀的可爱天使。年画和挂历自不必说,中堂画和神龛里的内容,也换成了耶稣的形象,而且通常会在前面摆上一个香炉,常年香火供奉不断。灶神位是每年祭祀灶神的地方。为了一年的平安顺利,在基督徒的家里,厨房里的灶神消失了,换作上帝护佑家庭的平安。基督徒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日常生活中处处融入基督教的因素。

赞美诗与礼拜堂建筑一样,是基督教文化的重要内容。从基督教赞美诗的歌词和曲调中,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乡村教会的本土化色彩和世俗化倾向。我们聆听过礼拜堂的唱诗,也访问过创作赞美诗的基督徒,获得了关于乡村赞美诗的许多资料。赞美诗的民族化讨论早已有之,民国时期曾经根据古典音乐和民歌曲调创作了很多圣乐。赞美诗的中国化,既有“阳春白雪”的高雅音乐,也有“下里巴人”的粗俗曲调,而在农村更凸显民间文化的草根性。当代的农村基督教,没有有意识地创作本土化的基督教赞美诗,基督徒只是无意识地把熟悉的民歌、小调、戏曲、革命歌曲和流行歌曲的曲调借用过来,换上有基督教内容的歌词,就算完成了一首赞美诗的改造和创作。经过简单改造的赞美诗,并不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去学习,这对于日常操劳的农村基督徒来说,真是一件省时省心的轻松事。

赞美诗歌的本土化,不仅在于曲调借用中国化的戏曲腔调、民歌小调、流行歌曲等,而且也表现在基督徒能够创作不少新的歌词,并谱上曲调,成为被圣灵感动的“灵歌”。我在前面所调查过的四山教会的高老师,就是这样一位赞美诗创作者,他始终认为这些赞美诗是圣灵降临的写作。这些基督徒自己创作的歌词,一般比较浅显易懂,有的抒发作者对于上帝的感恩和祈祷,有的劝导信徒增强对上帝的信心,还有的歌词是有关社会伦理道德的劝善歌、劝孝歌。这些赞美诗在当地非常流行,周围其他教会也争相传抄,而基督教协会编选的赞美诗则被束之高阁。各地教会根据地方的特色,编印了不少这样的赞美诗歌,东北地区有二人转赞美诗,安徽有黄梅戏赞美诗,河南有豫剧赞美诗,这些赞美诗以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表达信仰,更以贴近生活的内容为广大信徒所钟爱。


注释

  1. [美]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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